古风 其一

古风

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谁陈。王风委蔓草,战国多荆榛。

龙虎相啖食,兵戈逮狂秦。正声何微茫,哀怨起骚人。

扬马激颓波,开流荡无垠。废兴虽万变,宪章亦已沦。

自从建安来,绮丽不足珍。圣代复元古,垂衣贵清真。

群才属休明,乘运共跃鳞。文质相炳焕,众星罗秋旻。

我志在删述,垂辉映千春。希圣如有立,绝笔于获麟。

评析

《韵语阳秋》:

李太白与、杜子美诗皆掣鲸手也。余观太白《古风》、子美《偶题》之篇,然后知二子之源流远矣。李云:“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谁陈?……”则知李之所得在雅。

《朱子语类》:

李白诗不专是豪放,亦有雍容和缓底,如首篇“大雅久不作”、多少和缓。

《后村诗话》:

此今古诗人断案也。

《分类补注李太白诗》:

萧士赟注:观此诗则太白之志可见矣。斯其所以为有唐诗人之称首者欤!

《唐诗品汇》:

舂陵杨齐贤云:唐兴,文变极矣,扫魏晋之陋,起骚人之废,太白盖以自任矣。览其著述,笔力翩翩,如行云流水,出乎自然,非思索而得,岂欺我哉!

《李杜二家诗钞评林》:

此诗自负,良亦不浅。

《李杜诗通》:

统论前古诗源,志在删诗垂后。以此发端,自负不浅。

《唐诗选脉会通评林》:

周敬曰:朱子谓太白诗不专是豪放,如“大雅久不作”多少和缓。今诵之,和缓中实多感慨激切,发一番议论,开一番局面,真古韵绝品。结二句有胆有志。

《围炉诗话》:

“大雅久不作”诸诗,非太白断不能作,子美亦未有此体。

《唐诗别裁》:

昌黎云“齐梁及陈隋,众作等蝉噪”,太白则云“自从建安来,绮丽不足珍”,是从来作豪杰语。

《李太白全集》:

王琦注:“吾衰竟谁陈”,是太白自叹吾之年力已衰,竟无能陈其诗子朝廷之上也。杨氏(齐贤)以斯文衰萎为释,殊混。唐仲言《诗解》引孔子“吾衰”之说,更非。徐昌谷所谓首二句为一篇大旨,“绮丽不足珍”以上是中第一句意,“圣代复元古”以下是申第二句意。其说极为明了。

《网师园唐诗笺》:

“正声”六句,识高论卓。“建安来”,指建安以后言。末二句志在夫子删述以乘教也。

《唐宋诗醇》:

《古风》诗多比兴,此篇全用赋体,括风雅之源流,明著作之意旨,一起一结,有山立波回之势。昔刘协《明诗》一篇略云:两汉之作,结体散文,直而不野,为五言之冠冕。又云:建安之初,五言腾踊,不求纤密之巧,惟取昭晰之能。何晏之徒,率多浮浅,惟嵇志清峻,阮旨遥深,故能标焉。晋世群才,稍入轻绮,采缛于正始,力柔于建安。观白此篇,即刘氏之意。指归大雅,志在删述,上溯风骚,俯观六代,以绮丽为贱,清真为贵,论诗之义,昭然明矣。举笔直书所见,气体实足以副之,阳冰称其“弛驱屈、宋,鞭挞扬、马,千载独步,惟公一人”,洵非阿好,其纂《草堂集》以古风列于卷首,又以此篇弁之,可谓有卓见者。

《瓯北诗话》:

青莲一生本领,即在五十九首《古风》之第一首。开门便说:《大雅》不作,骚人斯起,然词多哀怨,已非正声;至扬、马益流宕,建安以后,更绮丽不足为法;迨有唐文运肇兴,而己适当其时,将以删述继获麟之后,是其眼光所注,早已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直欲于千载后上接《风》、《雅》。盖自信其才分之高,趋向之正,足以起八代之衰,而以身任之,非徒大言欺人也。

《茗香诗论》:

李仙、杜圣固已。李则曰:“我志在删述,垂辉映千春。”杜则曰:“别裁伪体亲《风》、《雅》,遐哉邈矣!学语仙圣语,当思仙圣何所有。有仙圣胸中所有,称心而言,不已足乎?

《竹林答问》:

首章以说诗起,若无与于治乱之数者。而以《王风》起,以《春秋》终,已隐自寓诗史。自后数十章,或比或兴,无非《国风》、《小雅》之遗。

《李太白诗醇》:

严沧浪云;初声所噫,便悲慨欲绝。又云:“王风”以齐,是申前语,是递起语;“正声”二句,又是一慨。又云:以建安为“绮丽”,具眼。又云:当郑重炫赫处,着“清真”二字,妙。又云:“秋旻”有眼,若读《尔雅》太熟,但认作有来历,作知诗者。

《唐诗鉴赏辞典》:

宋朝程颢曾把《论语》的文章比做玉,《孟子》的文章比做水晶,认为前者温润,而后者明锐。一般说来,李白的诗偏于明锐而有锋芒的一路,但这首诗却气息温润,节奏和缓,真正做到了“大雅”的风度。
开首二句“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谁陈”,是全诗的纲领,第一句统摄“王风委蔓草”到“绮丽不足珍”,第二句统摄“圣代复元古”到最后“绝笔于获麟”。这样开门见山,分写两扇,完全是堂堂正正的笔仗。这两句虽则只有十个字,可是感慨无穷。这里的“大雅”并不是指诗经中的《大雅》,而是泛指雅正之声。雅声久矣不起,这是正面的意思,是一层。然则谁能兴起呢?当今之世,舍我其谁?落出“吾”字,表出诗人的抱负,这是第二层。可是诗人这时候,已非少壮,而是如孔子自叹一样“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即使能施展抱负,也已来日无多了,这是第三层。何况茫茫天壤,知我者谁?这一腔抱负,究竟向谁展示、呈献呢?这是第四层。这四层转折,一层深一层,一唱三叹,感慨苍凉,而语气却又浑然闲雅,不露郁勃牢骚,确是五言古诗的正统风度。
首两句点明正意以后,第三句起,就抒写“大雅久不作”了。春秋而后,以关雎麟趾王者之风为代表的诗三百篇已委弃于草莽之中,到了战国,蔓草更发展为遍地荆棘。三家分晋,七雄争强,虎斗龙争直到狂秦。四句一路顺叙下来,托出首句的“久”字,但如再顺叙下去,文气就未免平衍了,所以“正声何微茫”一句,用顿宕的问叹,转一口气。“正声”即是“大雅”,“何微茫”即是“久不作”,一面回应上文,一面反跌下句的”哀怨起骚人”。《诗经》本有“哀而不伤,怨而不怒”的说法,这里把屈原宋玉,归之于哀怨,言外之意,还是留正声于微茫一脉之中。屈宋都是七雄中楚国的诗人,论时代在秦以前,这里逆插一句,作为补叙,文势不平。于是再用顺叙谈到汉朝,“扬马激颓波,开流荡无垠”,说明扬雄、司马相如,继楚辞之后,在文风颓靡之中,激起中流,可是流弊所及,正如班固《汉书·艺文志·诗赋略》中所说:“竞为侈靡闳衍之辞,没其风喻之义”,和梁刘协《文心雕龙·辨骚篇》所说“扬马沿波而得奇”一样,荡而不返,开出无边的末流。诗人写到这里,不能象帐册一般一笔一笔开列下去了。于是概括性地总束一下,“废兴虽万变,宪章亦已沦”,说明以后的变化虽多,但文章法度,总已沦丧。尤其“自从建安来”,三曹七子之后,更是“绮丽不足珍”,这与《文心雕龙·明诗篇》所说:“晋世群才,稍入轻绮”,“采缛于正始,力柔于建安”,大意相近。诗人反对绮丽侈靡,崇尚清真自然的文艺主张是显而易见的。诗写到这里,自从春秋战国直到陈隋,去古不可谓不远,写足了“大雅久不作”句中的“久”字,于是掉转笔来,发挥“吾衰竟谁陈”了。
“圣代复元古,垂衣贵清真,群才属休明,乘运共跃鳞,文质相炳焕,众星罗秋旻”,这六句铺叙唐代的文运,诗人故弄狡狯,其实半是假话。唐代是近体律绝诗新兴的时代,何尝有所谓“复元古”?唐太宗以马上得天下,高宗、中、睿之间,历经武后、韦后之变,又何尝有所谓垂衣裳无为而治天下?王、杨、卢、骆、沈、宋的诗,虽各有胜处,但用“清真”两字,也只是李白个人的说法,而不足以代表初盛唐的风格。文才处休明之世,乘时运而飞跃,有如鲤鱼踊跃于龙门,繁星罗布于秋天。这里写唐代的进士科,比较真实,但唐代主要以诗赋取士,文胜于质,又何尝有所谓“文质相炳焕”?这些还是枝节的问题,如果唐朝统治者真能如李白这六句诗所写的那样,李白应该早就复兴“大雅”,重振“正声”,何至于“吾衰竟谁陈”呢?这六句与“吾衰竟谁陈”之间的矛盾,说明了诗人这六句是故布疑局,故意地正反相形的。所以下文从“众星”中跃出“吾”来,用孔子“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的话,申说自己已无创作之意,只有把“废兴万变”之中的那些作品,象孔子删诗一般,把它整理一下,去芜存菁罢了,这样庶几还可以“垂辉映千春”。可是孔子毕竟不是仅仅删述而已,赞周易、删诗书、定礼乐之外,最后还是作了流传千载的《春秋》,直到哀公十四年猎获麒麟时才绝笔。诗人的抱负,亦正是如此。最后两句,从“吾衰竟谁陈”,“我志在删述”的较消沉的想法,又一跃而起,以“希圣如有立,绝笔于获麟”的斩截之辞,来反振全诗,表示愿意尽有生之年,努力在文学上有所建树。诗人以开创一代诗风为己任,自比孔子,正说明他对自己期许很高。这一“立”字又遥遥与起句的“作”字呼应,气足神完,于是乎“大雅”又“作”了。
由于这首诗的主意在复振大雅之声,所以诗人在写作时,其胸襟风度,也一味的大雅君子之风,不能骏发飘逸,也不能郁勃牢骚,完全用中锋正笔。因此,即使在“吾衰竟谁陈”的慨叹之中,对当代有所不满,而只能以“圣代复元古”等六句正面颂扬之辞,来微露矛盾之意,这并非诗人故作违心之论,而是写这首诗的立场使然。千古以来,对此诗都是顺口随便读过,未尝抉出其矛盾之处的用心所在,未免辜负了诗人当时以此诗冠全集卷首的苦心了。
全诗一韵到底,音节安雅中和。最后两句,由于立意的坚决,音调也不自觉地紧急起来,“立”、“绝”、“笔”三个入声字,凑巧排列在一起,无意中声意相配,构成了斩钉截铁的压轴。
(沈熙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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