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诸公登慈恩寺塔

古风
题注:时高适,薛据先有此作。按寺乃高宗在东宫时为文德皇后立,故名慈恩。

高标跨苍天,烈风无时休。自非旷士怀,登兹翻百忧。

方知象教力,足(一作立)可追冥搜。仰穿龙蛇窟,始出枝撑幽。

七星在北户,河汉声西流。羲和鞭白日,少昊行清秋。

秦(一作泰)山忽破碎,泾渭不可求。俯视但一气,焉能辨皇州。

回首叫虞舜,苍梧云正愁。惜哉瑶池饮,日宴昆崙丘。

黄鹄去不息,哀鸣何所投。君看随阳雁,各有稻粱谋。

评析

《岁寒堂诗话》:

人才各有分限,尺寸不可强。同一物也,而咏物之工有远近;皆此意也,而用意之工有浅深。……刘长卿《登西灵寺塔》云:“化塔凌虚空,雄规压山泽。亭亭楚云外,千里看不隔。盘梯接元气,坐辟栖夜魄。”王介甫《登景德寺塔》云:“放身千仞高,北望太行山。邑屋如蚁冢,蔽亏尘雾间。”此二诗语虽稍工,而不为难到,杜子美则不然,《登慈恩寺塔》首云:“高标跨苍天,烈风无时休。自非旷士怀,登兹翻百忧。”不待云“千里”、“千仞”、“小举足”、“头目旋”,而穷高极远之状,可喜可愕之趣,超轶绝尘而不可及也。“七星在北户,河汉声西流。羲和鞭白日,少吴行清秋。”视东坡“侧身”、“引导”之句陋矣。“秦山忽破碎,泾渭不可求。俯视但一气,焉能辨皇州?”岂特“邑屋如蚁冢,蔽亏尘雾间”、“山林城郭,漠漠一形;市人鸦鹊,浩浩一声”而已哉!人才有分限,不可强乃如此。

《唐诗归》:

钟云:登望诗不独雄旷,有一段精理冥悟,所谓“令人发深省”也,浮浅人不知。钟云:他人于此能作气象语,不能作此性情语,即高、岑搁笔矣(首六句下)。谭云:奇(“七星”二句下)!钟云:此十字止敌得“青未了”三字,繁简各妙,非居高望远不知(“俯视”二句下)。钟云:“叫”字奇,不善用则祖矣(“回首”句下)。钟云:末四句悠然、寂然,若不相关,正是此处语。

《唐诗选脉会通评林》:

范梈曰:承以“烈风无时休”五字,今人能之否?“方知象教力,足可追冥搜”,游、观寺诗,十字同到。周启琦曰:力可搏犀缚象。陆时雍曰:登高望远,一往寄情无限。钱光绣曰:淹密尽临眺之神。

《杜臆》:

钟云:“登望诗不独雄旷,有一段精理冥悟,所谓‘令人发深省’也,又评“旷士”、“冥搜”句云:“他人于此能作气象语,不能作此性情语,余谓信手乎平写去,而自然雄超,非力敌造化者不能。如“高标”句,气象语也,谁能接以“烈风无时休”?又谁能转以“旷士怀”、“翻百忧”?然出之殊不费力。“七星北户”“河汉西流”,已奇,而用一“声”字尤妙。“秦山”近在塔下,故云“忽破碎”,真是奇语。……末后“黄鹄”四句,若与塔不相关,而实塔上所见,语似平淡,而力未尝弱,亦以见“旷上”之怀,性情之诗也。“君看”正照题面诸公,其缜密如此。

《钱注杜诗》:

“高标”“烈风”,“登兹”“百忧”,岌岌乎有漂摇崩折之恐,正起兴也。“泾渭不可求”,长安不可辨,所以“回首”而思“叫虞舜”。“苍梧云正愁”,犹太白云“长安不见使人愁”也。唐人多以王母喻贵妃,“瑶池”“日晏”言天下将乱,而宴乐之不可为常也。

《杜诗详注》:

同时诸公登塔,各有题咏。薛据诗,已失传;岑、储两作,风秀熨贴,不愧名家;高达夫出之简净,品格亦日清坚;少陵则格法严整,气象峥嵘,音节悲壮,而俯仰高深之景,盱衡占今之识,感慨身世之怀,莫不曲尽篇中,真足压倒群贤,雄视千古矣。三家结语,未免拘束,致鲜后劲。杜于末幅,另开眼界,独辟思议,力量百倍于人。

《义门读书记》:

此下(按指“回首叫虞舜”以下)意有所托,即所谓“登兹翻百忧”也。身世之感,无所不包,却只说塔前所见,别无痕迹,所以为风人之旨。

《唐宋诗醇》:

以深秀擅长者,逊其高浑;以清古推胜者,让其奇杰。“回首”以下,寄兴自深。前半力写实境,奇情横溢。王士禄曰:“秦山忽破碎”,凭高奇句,他人定费语言,不能五字便了。

《唐诗别裁》:

后半“回首”以下”,胸中郁郁硉硉,不敢显岂,故托隐语出之。以上皆实境也。钱牧斋谓通体皆属比语,恐穿凿无味。

《杜诗镜铨》:

凭空写意中语入,便尔耸特;亦早伏后一段。前半写尽穷高极远、可喜可愕之趣,入后尤觉对此茫茫,百端交集,所谓“泽涵汪茫,千汇万状”者,于此见之。视同时诸作,其气魄力最,自足压倒群贤,雄视千古。李子德云:岑作高,公作大;岑作秀,公作奇。

《野鸿诗的》:

嘉州与少陵同赋《慈恩塔》诗,岑有“秋色正西来,苍然满关中。五陵北原上,万古青濛濛”四语,洵称奇伟;而上下文不称,末乃逃入释氏,不脱伧父伎俩。而少陵自首至结一气,横厉无前,纵越绳墨之外,激昂霄汉之表,其不可同年而语,明矣。

《唐诗鉴赏辞典》:

这首诗,是杜甫在天宝十一载(752)秋天登慈恩寺塔写的。慈恩寺是唐高宗作太子时为他母亲而建,故称“慈恩”,建于贞观二十一年(647)。塔是玄奘在永徽三年(652)建的,称大雁塔,共有六层。大足元年(701)改建,增高为七层,在今西安市东南。这首诗有个自注:“时高适、薛据先有此作。”此外,岑参、储光羲也写了诗。杜甫的这首是同题诸诗中的压卷之作。
“高标跨苍穹,烈风无时休。”诗一开头就出语奇突,气概不凡。不说高塔而说高标,使人想起左思《蜀都赋》中“阳鸟回翼乎高标”句所描绘的直插天穹的树梢,又想起李白《蜀道难》中“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句所形容的高耸入云的峰顶。这里借“高标”极言塔高。不说苍天而说“苍穹”,即勾画出天象穹窿形。用一“跨”字,正和“苍穹”紧联。天是穹窿形的,所以就可“跨”在上面。这样夸张地写高还嫌不够,又引出“烈风”来衬托。风“烈”而且“无时休”,更见塔之极高。“自非旷士怀,登兹翻百忧”,二句委婉言怀,不无愤世之慨。诗人不说受不了烈风的狂吹而引起百忧,而是推开一步,说自己不如旷达之士那么清逸风雅,登塔俯视神州,百感交集,心中翻滚起无穷无尽的忧虑。当时唐王朝表面上还是歌舞升平,实际上已经危机四伏。对烈风而生百忧,正是感触到这种政治危机所在。忧深虑远,为其他诸公之作所不能企及。
接下去四句,抛开“百忧”,另起波澜,转而对寺塔建筑进行描绘。“方知”承“登兹”,细针密线,衔接紧凑。象教即佛教,佛教用形象来教人,故称“象教”。“冥搜”,意谓在高远幽深中探索,这里有冥思和想象的意思。“追”即“追攀”。由于塔是崇拜佛教的产物,这里塔便成了佛教力量的象征。“方知象教力,足可追冥搜”二句,极赞寺塔建筑的奇伟宏雄,极言其巧夺天工,尽人间想象之妙。写到这里,又用惊人之笔,点明登塔,突出塔之奇险。“仰穿龙蛇窟”,沿着狭窄、曲折而幽深的阶梯向上攀登,如同穿过龙蛇的洞穴;“始出枝撑幽”,绕过塔内犬牙交错的幽暗梁栏,攀到塔的顶层,方才豁然开朗。此二句既照应“高标”,又引出塔顶远眺,行文自然而严谨。
站在塔的最高层,宛如置身天宫仙阙。“七星在北户”,眼前仿佛看到北斗七星在北窗外闪烁;“河汉声西流”,耳边似乎响着银河水向西流淌的声音。银河既无水又无声,这里把它比作人间的河,引出水声,曲喻奇妙。二句写的是想象中的夜景。接着转过来写登临时的黄昏景色。“羲和鞭白日,少昊行清秋”,交代时间是黄昏,时令是秋季。羲和是驾驶日车的神,相传他赶着六条龙拉着的车子,载着太阳在空中跑。作者在这里驰骋想象,把这个神话改造了一下,不是六条龙拉着太阳跑,而是羲和赶着太阳跑,他嫌太阳跑得慢,还用鞭子鞭打太阳,催它快跑。少昊,传说是黄帝的儿子,是主管秋天的神,他正在推行秋令,掌管着人间秋色。这两句点出登临正值清秋日暮的特定时分,为下面触景抒情酝酿了气氛。
接下去写俯视所见,从而引起感慨,是全篇重点。“秦山忽破碎,泾渭不可求。俯视但一气,焉能辨皇州?”诗人结合登塔所见来写,在写景中有所寄托。秦山指终南山和秦岭,在平地上望过去,只看到青苍的一片,而在塔上远眺,则群山大小相杂,高低起伏,大地好象被切成许多碎块。泾水浊,渭水清,然而从塔上望去分不清哪是泾水,哪是渭水,清浊混淆了。再看皇州(即首都长安),只看到朦胧一片。这四句写黄昏景象,却又另有含意,道出了山河破碎,清浊不分,京都朦胧,政治昏暗。这正和“百忧”呼应。《通鉴》:“(天宝十一载)上(玄宗)晚年自恃承平,以为天下无复可忧,遂深居禁中,专以声色自娱,悉委政事于(李)林甫。林甫媚事左右,迎会上意,以固其宠。杜绝言路,掩蔽聪明,以成其奸;妒贤疾能,排抑胜己,以保其位;屡起大狱,诛逐贵臣,以张其势。”“凡在相位十九年,养成天下之乱。”杜甫已经看到了这种情况,所以有百忧的感慨。
以下八句是感事。正由于朝廷政治黑暗,危机四伏,所以追思唐太宗时代。“回首叫虞舜,苍梧云正愁。”塔在长安东南区,上文俯视长安是面向西北,现在南望苍梧,所以要“回首”。唐高祖号神尧皇帝,太宗受内禅,所以称虞舜。舜葬苍梧,比太宗的昭陵。云正愁,写昭陵上空的云仿佛也在为唐朝的政治昏乱发愁。一个“叫”字,正写出杜甫对太宗政治清明时代的深切怀念。下二句追昔,引出抚今:“惜哉瑶池饮,日晏昆仑丘。”瑶池饮,《穆天子传》卷四,记周穆王“觞西王母于瑶池之上”,《列子·周穆王》称周穆王“升昆仑之丘”,“遂宾于西王母,觞于瑶池之上”,“乃观日之所入”。这里借指唐玄宗与杨贵妃在骊山饮宴,过着荒淫的生活。日晏结合日落,比喻唐朝将陷入危乱。这就同秦山破碎四句呼应,申述所怀百忧。正由于玄宗把政事交给李林甫,李排抑贤能,所以“黄鹄去不息,哀鸣何所投”。贤能的人才一个接一个地受到排斥,只好离开朝廷,象黄鹄那样哀叫而无处可以投奔。最后,诗人愤慨地写道:“君看随阳雁,各有稻粱谋”,指斥那样趋炎附势的人,就象随着太阳温暖转徙的候鸟,只顾自我谋生,追逐私利。
全诗有景有情,寓意深远。钱谦益说:“高标烈风,登兹百忧,岌岌乎有漂摇崩析之恐,正起兴也。泾渭不可求,长安不可辨,所以回首而思叫虞舜”,“瑶池日晏,言天下将乱,而宴乐之不可以为常也”,这就说明了全篇旨意。正因为如此,这首诗成为诗人前期创作中的一篇重要作品。
(周振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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