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曲歌辞 远别离
远别离,古有皇英之二女,乃在洞庭之南,潇湘之浦。
海水直下万里深,谁人不言此离苦。日惨惨兮云冥冥,猩猩啼烟兮鬼啸雨。
我纵言之将何补,皇穹窃恐不照余之忠诚。云(一作雷)凭凭兮欲吼怒,尧舜当之亦禅禹。
君失臣兮龙为鱼,权归臣兮鼠变虎。或言尧幽囚,舜野死。
九疑联绵皆相似,重瞳孤坟竟何是。帝子泣兮绿云间,随风波兮去无还。
恸哭兮远望,见苍梧之深山。苍梧山崩湘水绝,竹上之泪乃可灭。
远别离,古有皇英之二女,乃在洞庭之南,潇湘之浦。
海水直下万里深,谁人不言此离苦。日惨惨兮云冥冥,猩猩啼烟兮鬼啸雨。
我纵言之将何补,皇穹窃恐不照余之忠诚。云(一作雷)凭凭兮欲吼怒,尧舜当之亦禅禹。
君失臣兮龙为鱼,权归臣兮鼠变虎。或言尧幽囚,舜野死。
九疑联绵皆相似,重瞳孤坟竟何是。帝子泣兮绿云间,随风波兮去无还。
恸哭兮远望,见苍梧之深山。苍梧山崩湘水绝,竹上之泪乃可灭。
《艇斋诗话》:古今诗人有《离骚》体者,惟李白一人,虽老杜亦无似《骚》者。李白如《远别离》云:“日惨惨兮云冥冥,猩猩啼烟兮鬼啸雨。”……如此等语,与《骚》无异。
《沧浪诗话》:太白《梦游天姥吟》、《远别离》等,子美不能道。
《唐诗品汇》:此太白伤时君子失位,小人用事,以致丧乱。身在江湖之上,欲往救而不可,哀忠谏之无从,舒愤疾而作也。刘云:参差屈曲,幽人鬼语,而动荡自然,无长吉之苦。范云:此篇最有楚人风。所贵乎楚言者,断如复断,乱如复乱,而辞意实复屈折行乎其间者,实未尝断而乱也,使人一唱三叹而有遗音。至于收泪讴吟、又足以兴夫三纲五典之重者,岂虚也哉!兹太白所以为不可及也。
《麓堂诗话》:古律诗各有音节,然皆限于字数,求之不难。乐府长短句,初无定数,最难调叠,然亦有自然之声。……如李太白《远别离》、杜子美《桃竹杖》,皆极其操纵,曷尝按古人声调,而和顺委曲乃如此。
《艺圃撷余》:太白《远别离》篇,意最参错难解……范德机,高廷礼勉作解事语,了与诗意无关。细绎之,始得作者意。其太白晚年之作邪?先是肃宗即位灵武,玄宗不得已称上皇,迎归大内,又为李辅国劫而幽之。太白忧愤而作此诗。因今度古,将谓尧、舜事亦有可疑。曰“尧舜禅禹”,罪肃宗也;曰:“龙鱼”、“鼠虎”,诛辅国也。故隐其词,托兴英、皇,而以《远别离》名篇。风人之体善刺,欲言之无罪耳。然“幽囚野死”,则已露本相矣。古来原有此种传奇议论。曹丕下坛曰:“舜、禹之事,吾知之矣。”太白故非创语。试以此意寻次读之,自当手舞足蹈。
《唐诗援》:乱处、断处、诞处俱从《离骚》来,妙在不拟《骚》。
《唐诗选脉会通评林》:周珽曰:词意若断若乱,实未尝断而乱,评者谓“至于收泪讴吟,又足以兴夫三纲五典之重,岂虚也哉”。读此等诗,真午夜角声,寒沙风紧,孤城觱吹,铁甲霜生,一字一句,皆能泣鬼磷而裂肝胆。
《诗源辨体》:太白《蜀道难》、《天姥吟》,虽极漫衍纵横,然终不如《远别离》之含蓄深永,且其词断而复续,乱而实整,尤合骚体。
《唐诗评选》:通篇乐府,一字不入古诗,如一匹蜀锦,中间固不容一尺吴练。工部讥时语开口便见,供奉不然,习其读而问其传,则未知己之有罪也。
《师友诗传录》:述王士稹语:李之《远别离》、《蜀道难》、《乌夜啼》……皆乐府之变也,
《唐诗别裁》:玄宗禅位于肃宗。宦者李辅国谓上皇居兴庆宫,交通外人,将不利于陛下。于是,徙上皇于西内,怏怏,不逾时而崩。诗盖指此也。太白失位之人,虽言何补!故托吊古以致讽焉。
《唐宋诗醇》:杨载曰:波澜开阖,如江海之波,一波未平,一波复起。又如兵家之阵,方以为正,又复为奇,方以为奇,忽复是正,出入变化,不可纪极。
《石洲诗话》:太白《远别离》一篇,极尽迷离,不独以玄、肃父子事难显言。盖诗家变幻至此,若一说煞,反无归着处也;惟其极尽迷离,乃即其归着处。
《放胆诗》:所谓皇、英之事,特借之以引喻发兴,其词不伦不类,使读者自知之。此等精诚,唯少陵有之。其后唯卢仝、韩愈预见唐末宦竖之祸,亦托诸《月蚀》之诗,皆非有唐诗人所可及也,岂漫然作此荒远不经之言哉!太白诗大约叙知遇、叹沦落以及饮酒、游仙、闺词为多,如此奇峰杰构,往往掩映于长林丰草中,故特标此数首(按:指《远别离》、《战城南》、《梦游天姥吟留别东鲁诸公》、《襄阳歌》等),以识太白真面目、真气魄。
《唐宋诗举要》:胡孝辕曰:此篇……著人君失权之戒。使其词闪幻可骇,增奇险之趣。盖体干于楚《骚》,而韵调于汉铙歌诸曲,以成为一家语。高步瀛曰:结言遗恨千古,语甚悲痛,与起段相应。
《李太白诗醇》:沈云:中有欲言不可明言处,故托吊古以抒之,屈折反覆,《离骚》之旨。
《唐诗鉴赏辞典》:这是一个古老的传说:帝尧曾经将两个女儿(长曰娥皇、次曰女英)嫁给舜。舜南巡,死于苍梧之野。二妃溺于湘江,神游洞庭之渊,出入潇湘之浦。这个传说,使得潇湘洞庭一带似乎几千年来一直被悲剧气氛笼罩着,“远别离,古有皇英之二女;乃在洞庭之南,潇湘之浦,海水直下万里深,谁人不言此离苦?”一提到这些诗句,人们心理上都会被唤起一种凄迷的感受。那流不尽的清清的潇湘之水,那浩渺的洞庭,那似乎经常出没在潇湘云水间的两位帝子,那被她们眼泪所染成的斑竹,都会一一浮现在脑海里。所以,诗人在点出潇湘、二妃之后发问:“谁人不言此离苦?”就立即能获得读者强烈的感情共鸣。
接着,承接上文渲染潇湘一带的景物:太阳惨淡无光,云天晦暗,猩猩在烟雨中啼叫,鬼魅在呼唤着风雨。但接以“我纵言之将何补”一句,却又让人感到不是单纯写景了。阴云蔽日,那“日惨惨兮云冥冥”,不象是说皇帝昏聩、政局阴暗吗?“猩猩啼烟兮鬼啸雨”,不正象大风暴到来之前的群魔乱舞吗?而对于这一切,一个连一官半职都没有的诗人,即使说了,又何补于世,有谁能听得进去呢?既然“日惨惨”、“云冥冥”,那末朝廷又怎么能区分忠奸呢?所以诗人接着写道:我觉得皇天恐怕不能照察我的忠心,相反,雷声殷殷,又响又密,好象正在对我发怒呢。这雷声显然是指朝廷上某些有权势的人的威吓,但与上面“日惨惨兮云冥冥,猩猩啼烟兮鬼啸雨”相呼应,又象是仍然在写潇湘洞庭一带风雨到来前的景象,使人不觉其确指现实。
“尧舜当之亦禅禹,君失臣兮龙为鱼,权归臣兮鼠变虎。”这段议论性很强,很象在追述造成别离的原因:奸邪当道,国运堪忧。君主用臣如果失当,大权旁落,就会象龙化为可怜的鱼类,而把权力窃取到手的野心家,则会象鼠一样变成吃人的猛虎。当此之际,就是尧亦得禅舜,舜亦得禅禹。不要以为我的话是危言耸听、亵渎人们心目中神圣的上古三代,证之典籍,确有尧被秘密囚禁,舜野死蛮荒之说啊。《史记·五帝本纪》正义引《竹书纪年》载:尧年老德衰为舜所囚。《国语·鲁语》:“舜勤民事而野死。”由于忧念国事,诗人观察历史自然别具一副眼光:尧幽囚、舜野死之说,大概都与失权有关吧?“九疑联绵皆相似,重瞳孤坟竟何是?”舜的眼珠有两个瞳孔,人称重华。传说他死在湘南的九嶷山,但九座山峰联绵相似,究竟何处是重华的葬身之地呢?称舜墓为“孤坟”,并且叹息死后连坟地都不能为后人确切知道,更显凄凉。不是死得暧昧,何至如此呢!娥皇、女英二位帝子,在绿云般的丛竹间哭泣,哭声随风波远逝,去而无应。“见苍梧之深山”,着一“深”字,令人可以想象群山迷茫,即使二妃远望也不知其所,这就把悲剧更加深了一步。“苍梧山崩湘水绝,竹上之泪乃可灭。”斑竹上的泪痕,乃二妃所洒,苍梧山应该是不会有崩倒之日,湘水也不会有涸绝之时,二妃的眼泪又岂有止期?这个悲剧实在是太深了!
诗所写的是二妃的别离,但“我纵言之将何补”一类话,分明显出诗人是对现实政治有所感而发的。所谓“君失臣”、“权归臣”是天宝后期政治危机中突出的标志,并且是李白当时心中最为忧念的一端。元代萧士赟认为玄宗晚年贪图享乐,荒废朝政,把政事交给李林甫、杨国忠,边防交给安禄山、哥舒翰,“太白熟观时事,欲言则惧祸及己,不得已而形之诗,聊以致其爱君忧国之志。所谓皇英之事,特借指耳。”这种说法是可信的。李白之所以要危言尧舜之事,意思大概是要强调人君如果失权,即使是圣哲也难保社稷妻子。后来在马嵬事变中,玄宗和杨贵妃演出一场远别离的惨剧,可以说是正好被李白言中了。
诗写得迷离惝恍,但又不乏要把迷阵挑开一点缝隙的笔墨。“我纵言之将何补?皇穹窃恐不照余之忠诚,雷凭凭兮欲吼怒。”这些话很象他在《梁甫吟》中所说的“我欲攀龙见明主,雷公砰轰震天鼓。……白日不照吾精诚,杞国无事忧天倾。”不过,《梁甫吟》是直说,而《远别离》中的这几句隐隐呈现在重重迷雾之中,一方面起着点醒读者的作用,一方面又是在述及造成远别离的原因时,自然地带出的。诗仍以叙述二妃别离之苦开始,以二妃恸哭远望终结,让悲剧故事笼括全篇,保持了艺术上的完整性。
诗人是明明有许多话急于要讲的。但他知道即使是把喉咙喊破了,也决不会使唐玄宗醒悟,真是“言之何补”!况且诗人自己也心绪如麻,不想说,但又不忍不说。因此,写诗的时候不免若断若续,似吞似吐。范梈说:“此篇最有楚人风。所贵乎楚言者,断如复断,乱如复乱,而辞意反复行于其间者,实未尝断而乱也;使人一唱三叹,而有遗音。”(据瞿蜕园、朱金城《李白集校注》转引)这是很精到的见解。诗人把他的情绪,采用楚歌和骚体的手法表现出来,使得断和续、吞和吐、隐和显,消魂般的凄迷和预言式的清醒,紧紧结合在一起,构成深邃的意境和强大的艺术魅力。
(余恕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