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老

七言律诗

野老篱前江岸回,柴门不正逐江开。渔人网集澄潭下,贾客船随返照来。

长路关心悲剑阁,片云何意①傍琴台。王师未报收东郡,城阙秋生画角哀。

评析

《唐诗品汇》:

刘云:句句洗削(“渔人网集”二句下)。

《唐诗归》:

钟云:趣事。谭云:妙于穷境(首二句下)。钟云:佳境甚画(“贾客随船”句下)。

《诗源辨体》:

……如“西望瑶池降王母”、“柴门不正逐江开”……等句,皆稚语也。

《杜臆》:

柴门面江而开,故渔网商船,时常在目。“长路关心”,言其思乡;“片云何意”,言非恋蜀。东郡未收,归乡无日,故听画角而中哀也。

《唐诗选脉会通评林》:

周珽曰:江岸纡曲,柴门瞰岸而开,故不审方面之正;渔网下集,贾船晚来,乃江上所有之景。

《唐诗评选》:

境遇蕴藉,波势平远。

《唐诗摘钞》:

即所见所闻以寓意,捉笔一直写就,诗成乃拈二字为题,此类皆漫兴之作。……细思此一诗非“野老”二字,亦无可为题,此正如画家落款,有一定天然位置,毫发不差,未易为浅人道也。

《茧斋诗谈》:

前解切近,后解推开,言天下未平,虽有佳处,不敢宁居,非判然不相照管也。

《唐诗成法》:

前景后情。次句写景如画。……全无斧凿痕,已臻自然。

《唐宋诗醇》:

黄生曰:前摹晚景,真是诗中有画;后说旅情,几干泪痕湿纸矣。

《唐诗别裁》:

前写晚景,后写旅情,不必承接,杜诗中偶有此格。

《读杜心解》:

临江晚望而成。始望而得野趣,久望而动愁肠也。……八句中,各次句尤胜。盖出调犹见用意,接手全归自然矣。

《杜诗镜铨》:

张云:偶然事,写出便妙(“柴门不出”二句下)。对句活变,喻留蜀非己意也(“片云何意”句下)。邵云:非此一结。全首味浅(“王师未报”句下)。

《唐七律选》:

写景贵如睹,此如睹也。(“贾客船随”句下)。

《闻鹤轩初盛唐近体读本》:

陈德公曰:……单笔起,第二承作最老健,复是趣笔。三、四写物色……。“集”则曰“澄潭”,“来”则曰“随返照”,便生色矣!此琢句之法,笔复苍茫。第五忽悲来路,正是关心。第六触目,寓存飘零,不意而出对二句,各各加工烹炼……结又入时事,另意矫拔,弥增郁然。

《唐诗鉴赏辞典》:

此诗写于上元元年(760),这时杜甫刚在成都西郊的草堂定居下来。经过长年颠沛流离之后,总算得到了一个憩息之处,这使他聊感欣慰。然而国家残破、生民涂炭的现实,却时时在撞击他的心灵,使他无法宁静。这首诗就揭示了他内心这种微妙深刻的感情波动。
诗的前四句写草堂之景,笔触悠闲疏淡,诗句好象信手拈来似的。开头“野老”二字,是杜甫自称。江岸回曲,竹篱茅舍,此时诗人正在草堂前的江边漫步观赏。“柴门”一句妙在写得毫不费力。这个柴门好象是随意安上去的,既然江流在这里拐了个弯,就迎江安个门吧,方位不正也无所谓,一切任其自然。而那边澄碧的百花潭中,渔民们正在欢快地下网捕鱼呢。“澄潭”指百花潭,是草堂南面的水域。也许因为江流回曲,适于泊舟,那一艘艘商船也映着晚霞,纷纷在此靠岸了。这四句,是诗人野望之景,出语那么纯真自然,犹如勾画了一幅素淡恬静的江村闲居图,整个画面充满了村野之趣,传达了此时此刻诗人的闲适心情。然而杜甫并不是一个超然物外的隐士,久望之下,竟又生出另一番情思来了。
“长路”承上“贾客船”而来,接得极自然。杜甫有诗云:“门泊东吴万里船”(《绝句四首》),大概就指这些“贾客船”。正是这些“万里船”,扰乱了他平静的心境,令人想起那漫漫长途。这“长路”首先把他的思绪引向大江南北,那里有他日夜思念的弟妹,他常想顺江东下。由此又想到另一条“长路”:北上长安,东下洛阳,重返故里。然而剑门失守,不仅归路断绝,而且整个局势是那样紧张危急,使人忧念日深。在这迷惘痛苦之中,他仰头见到白云,不禁发出一声痴问:“片云何意傍琴台?”琴台是成都的一个名胜,相传为司马相如和卓文君当垆卖酒的地方,此代指成都。“片云”用以自喻,意思是:自己浮云般的飘泊之身,为何留滞蜀中呢?首先当然是战乱未平,兵戈阻绝。但又是谁把他赶出朝廷,剥夺了他为国效力的机会呢?这一句借云抒情,深婉含蓄。云傍琴台,本是自然现象,无须怪问。因而这一问好似没头没脑,也无法回答,其实正表达了诗人流寓剑外、报国无门的痛苦,以及找不到出路的迷乱心情。
尾联二句,传出了诗人哀愁伤感的心情。诗人感叹去年洛阳再次失陷后,至今尚未光复,而西北方面吐蕃又在虎视耽耽。蜀中也隐伏着战乱的危机,听那从萧瑟秋风中的成都城头传来的画角声,多么凄切悲凉!全诗以此作结,余味无穷。
诗的前四句所写之景,恰如王国维所说的“无我之境”。“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人间词话》)这就是说,诗人以宁静的心境去观照外物,“自我”好象溶入客观世界,这时写出的意境即是无我之境。本诗前四句诗人心境淡泊闲静,完全陶醉于优美的江边晚景中,达到了物我两忘的境界。诗的后四句转入抒情后,仍未脱离写景,但这时又进入了“有我之境”:“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人间词话》)这里的景物,无论是云彩还是城阙,是秋色还是角音,都浸染了诗人哀伤的感情色彩。两种境界,互相映衬,产生了强烈的艺术感染力。当诗的上半部展现出那幅江村图时,人们以为诗人是忘情于自然了,读到下面,才感受到他深沉的忧国忧民之心,原来他的闲适放达,是在报国无门的困境中的一种自我解脱。这种出于无奈的超脱,反过来加深了痛苦心情的表达,在平静水面下奔涌着的痛苦的潜流,是一种更为深沉的哀痛。
(黄宝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