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析
《杜工部草堂诗话》:横浦张子韶《心传录》曰:“陶渊明辞云:‘云无心而出岫,鸟倦飞而知还。’杜子美云:‘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若渊明与子美相易其语,则识者往往以谓子美不及渊明矣。观其云‘云无心’、‘鸟倦飞’,则可知其本意。至于水流而‘心不竞’,云在而‘意俱迟’,则与物初无间断,气更浑沦,难轻议也。”
《瀛奎律髓》:老杜诗不可以色相声音求。……又如“寂寂春将晚,欣欣物自私”、“江山如有待,花柳更无私”,作一串说,无斧凿痕,无妆点迹,又岂只是说景者之所能乎?……又此篇末句“徘闷”似与“心不竞”、“意俱迟”同异,殊不知老杜诗以世乱为客,故多感慨。其初长吟野望时闲适如此,久之即又触动羁情如彼。不可以律束缚拘羁也。
《唐诗归》:钟云:禅(“水流”二句下)。钟云:自私、无私各有其妙,传不出(“寂寂”二句下)。结弱(末句下)。
《唐诗选脉会通评林》:刘辰翁曰:闲言闲语,非吃紧不能道。“更无私”,自好,“自私”,又好,实一意也。人自以为我私,则无私矣,最是相业。周珽曰:“水流”、“云在”句意玄。“春将晚”、“物自私”句意脱。“坦腹”“长吟”似放。“排闷”、“强诗”,忽增感慨。固知杜诗多变化。陆伯生曰:五、六语,露出此老本相,俱有识。
《杜臆》:“水流”、“云在”一联,景与心融,神与景会,居然有道之言。盖当闲适时,道机自露,非公说不得如此通透,更觉“云淡风轻”,无此深趣。
《义门读书记》:“云在意俱迟”,一“在”字人更不能到。
《瀛奎律髓汇评》:纪昀:虚谷此评最精。盖此诗转关五六句,舂已寂寂,则有岁时迟暮之慨;物各欣欣,即有我独失所之悲,所以感念滋深,裁诗排闷耳。若说五、六亦是写景,则失作者之意。纪昀:三、四本即景好句、宋人以理语诠之,遂生出诗家障碍。许印芳:虚谷深病晚唐人律诗中两联纯是写景,故常有此等议论。……此评所说一联中情景交融者,可谓独抒己见,得古秘诀矣。查慎行:“长吟野望”,虽似闲适,实是遣闷。故结句唤醒,通体俱灵。非若方评所云久之触闷,多一转折也。
《杜诗详注》:按;“欣欣物自私”有物各得所之意,前诗云“花柳更无私”,有与物同春之意:分明是沂水春风气象。
《茧斋诗谈》:“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无心入妙,化工之笔。说是理学不得,说是禅学又不得。于两境外另有天然之趣。“故林归未得,排闷强裁诗”,此跳结法。
《唐宋诗醇》:薛瑄曰:“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从容自在,可以形容有道者之气象。“寂寂舂将晚,欣欣物自私”,可以形容物各付物之气象。“江山如有待,花柳更无私”,唐诗皆不及此气象。
《唐诗别裁》:不着理语,自足理趣(“水流”二句下)。物各得所(“欣欣”句下)。与上六句似不合(“故林”二句下)。
《读杜心解》:发端极优缓,故次联透出胸襟,便极闲适。……须知七、八离乡之感,从“物自私”三字带出,非硬装也。
《杜诗镜铨》:杜公性禀高明,故当闲适时,道机自露,不必专讲道学也。尧夫《击壤集》中,多有此意致,而超妙不及矣。一妙在“无私”,一正妙在“有私”,可以意会(“欣欣”句下)。
《唐诗近体》:“水流”二句从容自在,可以形容有道气象。“寂寂”二句,可以形容物各付物气象。
《唐诗鉴赏辞典》:这首诗写于上元二年(761),那时杜甫居于成都草堂,生活暂时比较安定,有时也到郊外走走。表面看上去,“坦腹江亭暖,长吟野望时”,和那些山林隐士的感情没有很大的不同;然而一读三、四两句,区别却是明显的。
从表面看,“水流心不竞”,是说江水如此滔滔,好象为了什么事情,争着向前奔跑;而我此时却心情平静,无意与流水相争。“云在意俱迟”,是说白云在天上移动,那种舒缓悠闲,与我此时的闲适心情全没两样。仇兆鳌说它“有淡然物外、优游观化意”(《杜诗详注》)是从这方面理解的,可惜只是一种表面的看法。
不妨拿王维的“流水如有意,暮禽相与还”(《归嵩山作》)来对比一下。王维是自己本来心中宁静,从静中看出了流水、暮禽都有如向自己表示欢迎、依恋之意;而杜甫这一联则从静中得出相反的感想。“水流心不竞”,本来心里是“竞”的,看了流水之后,才忽然觉得平日如此栖栖遑遑,毕竟无谓,心中陡然冒出“何须去竞”的一种念头来。“云在意俱迟”也一样,本来满腔抱负,要有所作为,而客观情势却处处和自己为难。在平时,本是极不愿意“迟迟”的,如今看见白云悠悠,于是也突然觉得一向的做法未免是自讨苦吃,应该同白云“俱迟”才对了。
王诗“流水如有意”,“有意”显出诗人的“无意”;杜诗“水流心不竞”,“不竞”泄露了诗人平日的“竞”。真是“正言若反”,在作者却是不自觉的。
下面第三联,更是进一步揭出诗人杜甫的本色。“寂寂春将晚”,带出心头的寂寞;“欣欣物自私”,透露了众荣独瘁的悲凉。这是一种融景入情的手法。晚春本来并不寂寞,诗人此时处境闲寂,移情入景,自然觉得景色也是寂寞无聊的了;眼前百草千花争奇斗艳,欣欣向荣,然而都与己无关,引不起自己心情的欣悦,所以就嗔怪春物的“自私”了。当然,这当中也不尽是个人遭逢上的感慨,但正好说明诗人此时心境并非是那样悠闲自在的。读到这里,回顾上联的“水流”“云在”,写的是一种什么样的思想感情,岂不是更加明白了吗!
杜甫写此诗时,安史之乱未平。李光弼于是年春间大败于邙山,河阳、怀州皆陷。作者虽然避乱在四川,暂时得以“坦腹江亭”,到底还是忘不了国家安危的,因此诗的最后,就不能不归结到“江东犹苦战,回首一颦眉”,又陷入满腹忧国忧民的愁绪中去了。杜甫这首诗表面上悠闲恬适,骨子里仍是一片焦灼苦闷。这正是杜甫不同于一般山水诗人的地方。
(刘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