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析
《紫微诗话》:东莱公深爱义山“一春梦雨常飘瓦,尽日灵风不满旗”之句,以为有不尽之意。
《唐诗选脉会通评林》:周珽曰:首谓祠宇闲封者,由圣女被谪上清,留滞人间也。“雨常飘瓦”、“风不满旗”,正“归迟”虚寂之景。“来无定所”、“去未移时”,乃仙伴疏旷之象。末谓己之姓名倘在仙籍之中,当会此相问飞升不死之药也。
《贯华堂选批唐才子诗》:此则又托圣女以抒迁谪之怨也。
《五朝诗善鸣集》:“梦雨”、“灵风”,大有《离骚》之致。“萼绿华”、“杜兰香”,此亦《湘君》、《山鬼》之遗。
《义门读书记》:次联乃是爸女祠,移向别仙鬼庙不得。“玉郎”疑是自谓。
《载酒园诗话又编》:长吉、义山皆善作神鬼诗。《神弦曲》有幽阴之气,《圣女祠》多缥缈之思……至“一春梦雨常飘瓦,尽日灵风不满旗”,又似可亲而不可望,如曹植所云:“神光离合,乍阴乍阳”也。
《玉溪生诗意》:此《圣女祠》与《锦瑟》、《无题》皆自寄托,不必认真。起以“碧藓滋”吊动“归迟”。下“一春”、“尽日”,正应“归迟”。五六以“萼绿华”、“杜兰香”逼出“玉郎”,以“无定所”、“未移时”逼出“会此通仙籍”。以“忆向”遥应首句,言所会皆仙女,且不能长也。
《唐诗别裁》:圣女以形似得名,非果有其神,故以萼绿华、杜兰香比之。
《茧斋诗谈》:《重过圣女祠》云:“一春梦雨常飘瓦,尽日灵风不满旗。”思入微妙。夫朝云暮雨,高唐神女之精也。今经春梦中之雨,历历飘瓦,意者其将来耶?来则风肃然,上林神君之迹也,乃尽日祠前之风尚未满旗,意者其不来耶?恍惚缥缈,使人可想而不可即。鬼神文字如此做,真是不可思议。
《山满楼笺注唐诗七言律》:此借题以发抒己意也。从来才人失志,其一种无聊不平之思,必有所托,或托诸美人,或托诸香草,或托诸神仙鬼怪之事,如屈子之《离骚》是也。……“得归迟”三字是通篇眼目。
《玉溪生诗集笺注》:“沦谪”二字,一篇之眼,义山自慨由秘省清资而久外斥也。
《玉溪生诗说》:前四句写圣女祠,后四句写重过。盖于此有所遇,而托其词于圣女。
《唐诗近体》:“一春梦雨常飘瓦,尽日灵风不满旗”,写得迷离惝柷。
《岘佣说诗》:“一春梦雨常飘瓦,尽日灵风不满旗”,作飘缈幽思之语,而气息自沉,故非鬼派。
《诗境浅说》:玉溪此篇,借以寓身世之感,起结皆表明其意……收笔承第二句“上清沦谪”之意,言曾侍玉皇香案,采芝往事,长忆天阶。全篇皆空灵缥缈之词,极才人之能事矣。
《唐诗鉴赏辞典》:这是一首性质类似无题的有题诗。意境扑朔迷离,托寓似有似无,比有些无题诗更费猜详。题内的“圣女祠”,或以为实指陈仓(今陕西宝鸡市东)的圣女神祠,或以为托喻女道士居住的道观。后一种说法可能比较接近实际。不过,诗中直接歌咏的还是一位“上清沦谪”的“圣女”以及她所居住的环境—圣女祠。因此,我们首先仍不妨从诗人所描绘的直接形象入手来理解诗意。
古代有不少关于天上神女谪降人间的传说,因此诗人很自然地由眼前这座幽寂的圣女祠生出类似的联想。“白石岩扉碧藓滋,上清沦谪得归迟。”—圣女祠前用白石建造的门扉旁已经长满了碧绿的苔藓,看来这位从上清洞府谪降到下界的圣女沦落在尘世已经很久了。首句写祠前即目所见,从“白石”、“碧藓”相映的景色中勾画出圣女所居的清幽寂寥,暗透其“上清沦谪”的身分和幽洁清丽的风神气质;门前碧藓滋生,暗示幽居独处,久无人迹,微逗“梦雨”一联,同时也暗寓“归迟”之意。次句是即目所见而引起的联想,正面揭出全篇主意。“沦谪得归迟”,是说沦谪下界,迟迟未能回归天上。
颔联从门前进而扩展到对整个圣女祠环境气氛的描绘—“一春梦雨常飘瓦,尽日灵风不满旗。”如丝春雨,悄然飘洒在屋瓦上,迷蒙飘忽,如梦似幻;习习灵风,轻轻吹拂着檐角的神旗,始终未能使它高高扬起。诗人所看到的,自然只是一段时间内的景象。但由于细雨轻风连绵不断的态势所造成的印象,竟仿佛感到它们“一春”常飘、“尽日”轻扬了。眼前的实景中融入了想象的成分,意境便显得更加悠远,诗人凝望时沉思冥想之状也就如在目前。单就写景状物来说,这一联已经极富神韵,有画笔难到之妙。不过,它更出色的地方恐怕还是意境的朦胧缥缈,能给人以丰富的联想与暗示。王若虚《滹南诗话》引萧闲语云:“盖雨之至细若有若无者,谓之梦。”这梦一般的细雨,本来就已经给人一种虚无缥缈、朦胧迷幻之感,再加上高唐神女朝云暮雨的故实,又赋予“梦雨”以爱情的暗示,因此,这“一春梦雨常飘瓦”的景象便不单纯是一种气氛渲染,而是多少带上了比兴象征的意味。它令人联想到,这位幽居独处、沦谪未归的圣女仿佛在爱情上有某种朦胧的期待和希望,而这种期待和希望又总是象梦一样的飘忽、渺茫。同样地,当我们联系“何处西南待好风”(《无题二首》之一)、“安得好风吹汝来”(《留赠畏之》)一类诗句来细加体味,也会隐隐约约感到“尽日灵风不满旗”的描写中暗透出一种好风不满的遗憾和无所依托的幽怨。这种由缥缈之景、朦胧之情所融合成的幽渺迷蒙之境,极富象外之致,却又带有不确定的性质,略可意会,而难以言传。这是一种典型的朦胧美。尽管它不免给人以雾里看花之感,但对于诗人所要表现的特殊对象—一位本身就带有虚无缥缈气息的“圣女”来说,却又有其特具的和谐与适应。“神女生涯原是梦”(《无题二首》之二)。这梦一般的身姿面影、身世遭遇,梦一般的爱情期待和心灵叹息,似乎正需要这梦一样的氛围来表现。
颈联又由“沦谪”不归、幽寂无托的“圣女”,联想到处境与之不同的两位仙女。道书上说,萼绿华年约二十,上下青衣,颜色绝整,于晋穆帝升平三年夜降羊权家,从此经常往来,后授权尸解药引其升仙。杜兰香本是渔父在湘江岸边收养的弃婴,长大后有青童自天而降,携其升天而去。临上天时兰香对渔父说:“我仙女也,有过谪人间,今去矣。”来无定所,踪迹飘忽不定,说明并非“沦谪”尘世,困守一地;去未移时,说明终归仙界,而不同于圣女之迟迟未归。颔、颈两联,一用烘托,一用反衬,将“圣女”沦谪不归、长守幽寂之境的身世遭遇从不同的侧面成功地表现出来了。
“玉郎会此通仙籍,忆向天阶问紫芝。”玉郎,是天上掌管神仙名册的仙官。通仙籍,指登仙界的资格(古称登第入仕为通籍)。尾联又从圣女眼前沦谪不归的处境转想她从前的情况,“忆”字贯通上下两句。意思是说,遥想从前,职掌仙籍的玉郎仙官曾经与圣女相会,帮助她登上仙界,那时的圣女曾在天宫的台阶上采取紫芝,过着悠闲自在的仙界生活,而如今却沦谪尘世,凄寂无托,能不慨然吗?一结以“忆”字唤起今昔之感,不言而黯然神伤。“天阶问紫芝”与“岩扉碧藓滋”正构成天上人间的鲜明对照。
这首诗成功地塑造了一位沦谪不归、幽居无托的圣女形象。有的研究者认为诗人是托圣女以自寓,有的则认为是托圣女以写女冠。实际上圣女、女冠、作者,不妨说是三位而一体:明赋圣女,实咏女冠,而诗人自己的“沦谪归迟”之情也就借圣女形象隐隐传出。所谓“圣女祠”,大约就是女道观的异名,这从七律《圣女祠》中看得相当清楚。所不同的,只是《圣女祠》借咏圣女而寄作者爱情方面的幽渺之思,而《重过圣女祠》则借咏圣女而寄其身世沉沦之慨罢了。清人钱泳评“梦雨”一联道:“作缥缈幽冥之语,而气息自沉,故非鬼派”(《履园谭诗》)。由于其中融合了诗人自己遇合如梦、无所依托的人生体验,诗歌的意境才能在缥缈中显出沉郁。尾联在回顾往昔中所透露的人间天上之感,也隐然有诗人的今昔之感寄寓在里面。
(刘学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