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五题(并引) 其一 石头城
序:余少为江南客,而未游秣陵,尝有遗恨。后为历阳守,跂而望之,适有客以〈金陵五题〉相示,逌尔生思,剡然有得。他日友人白乐天掉头苦吟,叹赏良久,且曰:「〈石头诗〉云:『潮打空城寂寞回。』吾知后之诗人,不复措辞矣。余四咏虽不及此,亦不孤乐天之言耳。」
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
序:余少为江南客,而未游秣陵,尝有遗恨。后为历阳守,跂而望之,适有客以〈金陵五题〉相示,逌尔生思,剡然有得。他日友人白乐天掉头苦吟,叹赏良久,且曰:「〈石头诗〉云:『潮打空城寂寞回。』吾知后之诗人,不复措辞矣。余四咏虽不及此,亦不孤乐天之言耳。」
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
《吴船录》:金陵山本止三面,至此(按指伏黾楼)则形势回互,江南诸山与淮水团栾应接,无复空阙。唐人诗所谓“山围故国周遭在”者,惟此处所见为然。
《唐诗品汇》:谢云:山无异东晋之山,潮无异东晋之潮,月尤异东晋之月也。求东晋之宗庙、宫室、英雄豪杰,俱不可见矣。意在言外,寄有于无。
《震泽长语》:“潮打空城寂寞回”,不言兴亡,时兴亡之感溢于言外,得风人之旨。
《唐诗选脉会通评林》:何仲德(列)为清新体。郭溶曰:只赋景,自难为怀。
《增订唐诗摘钞》:寓炎凉之情在景中。
《唐诗别裁》:只写山水明月,而六代繁华,俱归乌有,令人于言外思之。
《而庵说唐诗》:此亦是梦得寓意。梦得虽召回,但在朝之士皆新进,与梦得定不相莫逆,而梦得又牢骚不平,于诗中往往露出,不免伤时,风人之旨失矣。
《唐诗笺注》:“山围”二句,真白描高手。“淮水”二句,亦太白《苏台览古》意。
《网师园唐诗笺》:盛唐遗响。
《诗法易简录》:六朝建都之地,山水依然,惟有旧时之月,还来相照而已,伤前朝所以垂后鉴也。
《唐诗近体》:只写山水明月,而六代繁华俱归乌有,今人于言外思之。乐天谓后之诗人不复措词。
《唐贤小三昧集》:凄绝。兴亡百感集于毫端,乃有此种佳制。
《唐绝诗钞注略》:《诗铎》:三、四语转而意不转,只愈添一倍寂寞景象,笔妙绝伦。
《历代诗法》:憔悴婉笃,令人心折,白乐天谓“潮打空城”语,后之诗人不复措词矣,诚哉是言!
《诗境浅说续编》:石头城前枕大江,后倚钟岭,前一句“潮打”、“山围”,确定为石城之地,兼怀古之思,非特用对句起,笔势浑厚也。后二句谓六代繁华,灰飞烟灭,惟淮水畔无情明月,夜深冉冉两行,过女墙而下,清辉依旧,而人事全非。
《唐人绝句精华》:但写今昔之山水明月,而人情兴衰之感即寓其中。
《唐诗鉴赏辞典》:金陵,六朝均建都于此。这些朝代,国祚极短。在它们悲恨相续的史实中包含极深的历史教训,所以金陵怀古后来几乎成了咏史诗中的一个专题。在国运衰微之际,更成为关心政治的诗人常取的题材。若论写得早又写得好的篇章,不能不推刘禹锡的《金陵五题》。《石头城》就是这组诗的第一首。
诗一开始,就置读者于苍莽悲凉的氛围之中。围绕着这座故都的群山依然在围绕着它。这里,曾经是战国时代楚国的金陵城,三国时孙权改名为石头城,并在此修筑宫殿。经过六代豪奢,至唐初废弃,二百年来久已成为一座“空城”。潮水拍打着城郭,仿佛也觉到它的荒凉,碰到冰冷的石壁,又带着寒心的叹息默默退去。山城依然,石头城的旧日繁华已空无所有。对着这冷落荒凉的景象,诗人不禁要问:为何一点痕迹不曾留下?没有人回答他的问题,只见那当年从秦淮河东边升起的明月,如今仍旧多情地从城垛(“女墙”)后面升起,照见这久已残破的古城。月标“旧时”,也就是“今月曾经照古人”的意思,耐人寻味。秦淮河曾经是六朝王公贵族们醉生梦死的游乐场,曾经是彻夜笙歌、春风吹送、欢乐无时或已的地方,“旧时月”是它的见证。然而繁华易逝,而今月下只剩一片凄凉了。末句的“还”字,意味着月虽还来,然而有许多东西已经一去不返了。
李白《苏台览古》有句云:“只今惟有西江月,曾照吴王宫里人。”谓苏台已废,繁华已歇,惟有江月不改。其得力处在“只今惟有”四字。刘禹锡此诗也写江月,却并无“只今惟有”的限制词的强调,也无对怀古内容的明点。一切都被包含在“旧时月”、“还过”的含蓄语言之中,溶铸在具体意象之中。而诗境更浑厚、深远。
诗人把石头城放到沉寂的群山中写,放在带凉意的潮声中写,放到朦胧的月夜中写,这样尤能显示出故国的没落荒凉。只写山水明月,而六代繁荣富贵,俱归乌有。诗中句句是景,然而无景不融合着诗人故国萧条、人生凄凉的深沉感伤。
白居易读了《石头城》一诗,赞美道:“我知后之诗人无复措词矣。”后来有些金陵怀古诗词受它的影响,化用它的意境词语,恰也成为名篇。如元萨都刺的《念奴娇》中“指点六朝形胜地,惟有青山如壁”、“伤心千古,秦淮一片明月”就是著例;而北宋周邦彦的《西河》词,更是以通篇化用《石头城》、《乌衣巷》诗意为能事了。
(周啸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