倦夜

五言律诗
题注:吴曾漫录云:“顾陶类编题作《倦秋夜》。”

竹凉浸卧内,野月满庭隅。重露成涓滴,稀星乍有无。

暗飞萤自照,水宿鸟相呼①。万事干戈里,空悲清夜徂。

评析

《东坡志林》:

司空表圣自论其诗,以为得味外味。“绿树连村暗,黄花入麦稀”。此句最善……若杜子美“暗飞萤自照,水宿鸟相呼”……则才力富健,去表圣之流远矣。

《朱子语类》:

杜子美“暗飞流萤照”,语只是巧。韦苏州云:“寒雨暗深更,流萤度高阁”,此景可想,但则是自在说了。

《对床夜语》:

老杜诗:“重露成涓滴,稀星乍有无。”前辈谓此联能穷物理之变,探造化之微。

《诗薮》:

(咏物诗)唯杜诸作自开堂奥,尽削前规。如……《倦夜》“重露成涓滴,稀星乍有无”,皆精深奇邃,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然格则瘦劲太过,意则寄寓太深。

《李杜诗选》:

刘须溪曰:“暗飞”二语,以为赋景则浅,以为兴比则长。作者于景未有不兼(“暗飞”句下)。

《唐诗归》:

钟云:三字体物最精,亦人所累言说不出者(“暗飞”句下)。

《唐诗解》:

“重露”一联直书所见。

《杜臆》:

题曰《倦夜》,是无情无绪,无可自宽,亦无从告语,故此诗亦比兴,非单咏夜景也,似不宜逐句贴解。

《唐诗评选》:

清适如此,必非指天画地以学杜人所得。

《义门读书记》:

此诗前三句上半夜,下三句后半夜,以“徂”字结里,以见彻夜不寐,悲且倦也(“空悲”句下)。

《初白庵诗评》:

静极细极,此段境界。他人可舍不能至也。首尾四十字,无一字虚设。五律至此难矣,蔑以加矣。

《汇编唐诗十集》:

唐云:通篇清雅,结更悄然。

《瀛奎律髓汇评》:

纪昀:体物入神,而不失大方。观姚合、贾岛之体物,有仙凡之别。五、六寓飘零之感。李天生:写倦俱在景上说,不用羁孤疲困之意,所以为高。

《唐诗矩》:

尾联见意格。写景处无一字不用意,体物之精,千古无两。清夜之景本佳,但因干戈未定,万事萦心,无复佳赏,亦空悲此夜之徂而已。以“清夜”二字,收拾一篇之意。

《杜诗镜铨》:

李子德曰:写夜易,写“倦夜”难。却俱只在景上说,不着一“惓”字字面,故浑然无迹。邵云:清景如见,一结感慨。

《唐诗鉴赏辞典》:

吴齐贤《论杜》曰:“唐人作诗,于题目不轻下一字,而杜诗尤严。”此诗题目,就颇令人感觉跷蹊。按说,疲倦只有在紧张的劳作之后才会产生,夜间人们休息安眠,怎么会“倦”?这是一个怎样的夜?诗人为什么会倦?让我们顺着这条线索,看一看诗中的描写吧。
起句云:“竹凉侵卧内,野月满庭隅。”凉气阵阵袭入卧室,月光把庭院的角落都洒满了。好一个清秋月夜!“竹”、“野”二字,不仅暗示出诗人宅旁有竹林,门前是郊野,也分外渲染出一派秋气:夜风吹动,竹叶萧萧,入耳分外生凉,真是“绿竹助秋声”;郊野茫茫,一望无际,月光可以普照,更显得秋空明净,秋月皓洁。开头十个字,勾画出清秋月夜村居的特有景况。三、四两句紧紧相承,又有所变化:“重露成涓滴,稀星乍有无。”上句扣竹,下句扣月。夜越来越凉,露水越来越重,在竹叶上凝聚成许多小水珠儿,不时地滴滴答答地滚落下来;此时月照中天,映衬得小星星黯然失色,象瞌睡人的眼,忽而睁,忽而闭。这已经是深夜了。五、六两句又转换了另外一番景色:“暗飞萤自照,水宿鸟相呼。”这是秋夜破晓前的景色:月亮已经西沉,大地渐渐暗下来,只看到萤火虫提着小灯笼,闪着星星点点微弱的光;那竹林外小溪旁栖宿的鸟儿,已经睡醒,它们互相呼唤着,准备结伴起飞,迎接新的一天……
以上六句,把从月升到月落的秋夜景色,描写得历历如在目前。表面看,这六句全写自然景色,单纯写“夜”,没有一字写“倦”;但仔细一看,我们从这幅“秋夜图”中,不仅看到绿竹、庭院、朗月、稀星、暗飞的萤、水宿的鸟,还看到这些景物的目击者──诗人自己。我们仿佛看到他孤栖“卧内”,辗转反侧,不能成眠:一会儿拥被支肘,听窗外竹叶萧萧,露珠滴答;一会儿对着洒满庭院的溶溶月光,沉思默想;一会儿披衣而起,步出庭院,仰望遥空,环视旷野,心事浩茫……这一夜从月升到月落,诗人何曾合眼!彻夜不眠,他该有多么疲倦啊!如此清静、凉爽的秋夜,诗人为何不能酣眠?有什么重大的事苦缠住他的心?诗的最后两句诗人直吐胸臆:“万事干戈里,空悲清夜徂!”原来他是为国事而忧心。这时,“安史之乱”刚刚平息,西北吐蕃兵又骚扰中原;并于广德元年(763)十月,直捣长安,逼得唐代宗李豫一度逃往陕州避难(《新唐书·吐蕃传》)。北方广大人民又一次蒙遭战祸,“田园寥落干戈后,骨肉流离道路中。”这时杜甫寓居成都西郊浣花溪草堂(据前人考证,此诗作于广德二年),自身虽未直接受害,但他对国家和人民一向怀有深情,值此多难之秋,他怎能不忧心如焚!“万事干戈里”,这一夜他思考着千桩万桩事,哪一桩不与战事有关!诗人是多么深切地关注着国家和人民的命运,难怪他坐卧不安,彻夜难眠。但是,当时昏君庸臣当政,有志之士横遭贱视和摒弃,老杜自己也是报国无门。故诗的结语云:“空悲清夜徂!”枉自悲叹如此良夜白白逝去。“空悲”二字,抒发了诗人无限感慨与忧愤。
诗的最后两句,对全篇起了“点睛”的作用。读了这两句,我们回过头来再看前面所描写的那些自然景物,仿佛显现出一层新的光彩,无一不寄寓着诗人忧国忧时的感情,与诗人的心息息相通:由于诗人为国事而心寒,故分外感到“竹凉侵卧内”;由于诗人叹息广大人民的乱离之苦,故对那如泪珠滚动般的“重露成涓滴”之声特别敏感;那光华万里的“野月”,使人会联想到诗人思绪的广阔和遥远;那乍隐乍现、有气无力的“稀星”,似乎显示出诗人对当时政局动荡不定的担心;至于那暗飞自照的流萤,相呼结伴的水鸟,则更明鲜地衬托出诗人“消中只自惜,晚起索谁亲”(《赠王侍御四十韵》)的孤寂心情。
前人赞美杜诗“情融乎内而深且长,景耀乎外而远且大”(明谢榛《四溟诗话》)。这首诗中由于诗人以“情眼”观景、摄景,融情于景,故诗的字面虽不露声色,只写“夜”,不言“倦”,只写“耀乎外”的景,不写“融乎内”的情,但诗人的羁孤老倦之态,忧国忧时之情,已从这特定的“情中之景”里鲜明地流露出来。在这里,情与景,物与我,妙合无垠,情寓于景,景外合情,读之令人一咏三叹,味之无尽。
这首诗的构思布局精巧玲珑。全诗起承转合,井然有序。前六句写景,由近及远,由粗转细,用空间的变换暗示时间的推移,画面变幻多姿,情采步步诱人。诗的首联“竹凉侵卧内,明月满庭隅”,峭拔而起,统领下两联所写之景。设若此两句写作“夜凉侵卧内,明月满庭隅”,不仅出语平庸,画面简单,而且下面所写之景也无根无绊。因为无“竹”,“重露”就无处“成涓滴”;无“野”,飞萤之火、水鸟之声的出现,就不知从何而来。由“竹”、“野”二字,可见诗人炼字之精,构思布局之细。此诗结尾由写景转入抒情,骤看殊觉突然,细看似断实联,外断内联,总结了全篇所写之景,点明了题意,使全诗在结处翼然振起,情景皆活,焕发出异样的光彩。
(何庆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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