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赠韦左丞二十二韵

古风
题注:韦济,天宝七年为河南尹,迁尚书左丞。

纨裤不饿死,儒冠多误身。丈人试静听,贱子请具陈。

甫昔少年日,早充观国宾。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

赋料扬雄敌,诗看子建亲。李邕求识面,王翰愿卜邻。

自谓颇挺出,立登要路津。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

此意竟萧条,行歌非隐沦。骑驴三十载,旅食京华春。

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

主上顷见徵,歘然欲求伸。青冥却垂翅,蹭蹬无纵鳞①。

甚愧丈人厚,甚知丈人真。每于百僚上,猥诵佳句新。

窃效贡公喜,难甘原宪贫。焉能心怏怏,秪是走踆踆。

今欲东入海,即将西去秦。尚怜终南山,回首清渭滨。

常拟报一饭,况怀辞大臣。白鸥没浩荡,万里谁能驯。

评析

《东坡志林》:

杜子美云“白鸥没浩荡,万里谁能驯”,盖灭没于烟波间耳。而宋敏求谓余云:鸥不解“没”,改作“波”字……便觉一篇神气索然也。

《野客丛书》:

仆谓善为诗者,但形容浑涵气象,初不露圭角。玩味“白鸥波浩荡”之语,有以见沧浪不尽之意;且沧浪之中,见一白鸥,其浩荡之意可想,又何待言其出没邪?改此一字(按指改“波”为“没”),反觉意局。

《优古堂诗话》:

杜《赠骥子》诗:“熟精《文选》理”,则其所取,亦自有本矣。如《赠韦左丞》诗,皆仿鲍明远《东武吟》:“主人且勿喧,贱子歌一言。”然古《咏香炉》诗:“四座且勿喧,愿听歌一言。”

《潜溪诗眼》:

山谷言:文章必谨布置……如杜子美《赠韦见素》诗云:“纨裤不饿死,儒冠多误身。”此一篇立意也,故使人静听而具陈之耳;自“甫昔少年日”至“再使风俗淳”,皆儒冠事业也;自“此意竟萧条”至“蹭蹬无纵鳞”,言误身如此也,则意举而文备。故已有是诗矣。……然宰相职在荐贤,不当徒爱人而已,士故不能无望,故曰“窃效贡公喜,难甘原宪贫”;果不能荐贤则去之可也,故曰“焉能心怏怏,只是走踆踆”,又将入海而去秦也;然其去也,必有迟迟不忍之意,故曰“尚怜终南山,回首清渭滨”;则所知不可以不别,故曰“常拟报一饭,况怀辞大臣”。夫如是可以相忘于江湖之外,虽见素亦不得而见矣,故曰:“白鸥没浩荡,万里谁能驯。”终焉。此诗前贤录为压卷,盖布置最得正体,如官府甲第厅堂房屋,各有定处,不可乱也。诗有一篇命意,有句中命意。如老杜上韦见素诗,布置如此,是一篇命意也。至其道迟迟不忍去之意,则曰“尚怜终南山,回首清渭滨”;其道欲与见素别,则曰“常拟报一饭,况怀辞大臣”,此句中命意也。盖如此然后顿挫高雅。

《后村诗话》:

《与韦左丞》五言二篇,当以古风为胜。

《对床夜语》:

老杜云:“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读书而至破万卷,则抑扬上下,何施不可;非谓以万卷之书为诗也。

《唐诗援》:

宗子发曰:起二句潦倒悲愤,得此振起,以下二百言纵笔恣意,真有建瓴之势。

《唐诗归》:

钟云;胆到,识到,力到,直直吐出,觉谦让者反琐甚,伪甚(“甫昔”四句下)。谭云:好大本事!不作诳语(“致君”二句下)。钟云:五字堪哭!堪笑(“暮随”句下)!谭云:英雄低首心肠(“残杯”二句下)。钟云:自“致君尧舜上”至此十句内,妙在说得屈伸悬绝之极。又云:李杜同负才名,同居乱世,李调羹赐锦不以为荣,杜冷炙残杯不以为辱,高人慢世,胸中各有所主(“残杯”二句下)。钟云:好前辈!今人不肯(“每于”二句下)。钟云:六句慢调(“窃效”六句下)。

《唐诗选脉会通评林》:

刘辰翁曰:肮脏悲愤具见起语。周敬曰:此诗见公之抱负,而浩然之气,终不可回。唐汝洵曰:此杜壮年作。犹露鲍、谢蹊径。起便感激,豪气自在。周珽曰:句句转,字字快,烹炼极化,通体皆灵。

《杜臆》:

前诗犹有颂丞语,此诗全篇陈情,诗题曰“赠”,似误。此篇非排律,亦非古风,直抒胸臆,如写尺牍;而纵横转折,感愤悲壮,缱绻踌躇,曲尽其妙。……末段愤激语,纡回婉转,无限深情。

《唐诗快》:

英雄失路,满腹牢骚,虽有丈人,其如之何?肮脏悲愤,出口便见(开头二句下)。连用四人名,而两古两今,殊为奇肆(“赋料”四句下)。此自道素志耳,非大言也(“致君”二句下)。句法古甚(“甚愧”二句下)。

《杜工部诗说》:

“骑驴”六句,极言困厄之状,略不自讳,隐然见抱负如彼,而厄穷乃如此,俗眼无一知己矣。

《杜诗详注》:

诗到尾梢,他人几于力竭,公独滔滔滚滚,意思不穷,正所谓“篇终接混茫”也。然须玩其转折层次,不可增减,非汗漫敷陈者比。董养性曰;篇中皆陈情告诉之语,而无干望请谒之私,词气磊落,傲睨宇宙,可见公虽困踬之中、英锋俊采,未尝少挫也。

《义门读书记》:

观唐代赠送之诗,惟老杜篇篇意思深长。此篇发端二语,气象褊迫,早年诗如此。此诗兼带齐梁气调。

《唐宋诗醇》:

杜之五古,从占人变化而出,独辟境界。严羽谓其“宪章汉魏,取材六朝。其自得之妙,则先辈所谓集大成者”,王世贞谓其“以意为主,以独造为宗,以奇拔沉雄为贵”,是已。此篇起语兀傲;“甚愧丈人厚”二句叠语归题,别有风神;一结旷达,收转前半,意在言外,所谓“篇终接混茫”也。故前人多取为压卷。

《唐诗别裁》:

抱负如此,终遭阻抑。然其去也,无怨怼之词,有“迟迟我行”之意,可谓温柔敦厚矣。

《读杜心解》:

此应诏退下后,将归东都时作也。……起四句,愤激而有古趣。既以自提,兼提韦丈,开手老到。“甫昔”一段叙杜心也。志大言大,尤妙在“自谓”四句,横空盘郁。“此意”一段,慨失职也。而前八泛述,后四入事,关目清晰。“甚愧”至末,乃赠韦本旨,接法古朴而陡健。一结高绝,昌黎不及。

《十八家诗钞评点》:

张云:“读书”二语沉雄。杜语专以沉雄擅长,然此二语,乃自道所得,乃其所以沉雄之由也。

《杜诗镜铨》:

邵云:突兀二语,一肚皮牢骚愤激,信口冲出(首句下)。一篇之主(“儒冠”句下)。乐府调,开出全篇(“丈人”二句下)。

《唐宋诗举要》:

吴曰:局势甚大,故以淡笔开拓(“丈人”二句下)。吴曰:反跌下文有神力,四句一气读(“自谓”四句下)。吴曰:转笔隽快(“此意”句下)。刘开:入得磊落。吴曰:接笔奇矗(“甚愧”句下)。吴曰:二语中截断多少语,所谓呜咽之音也(“焉能”二句下)。吴曰:此下雄奇万变,苍莽无端,不可一世矣(“今欲”句下)。吴曰:兜转万钧神力(“即将”二句下)。吴曰:收束尤超恣奇横,神变不测(“白鸥”二句下)。

《唐诗鉴赏辞典》:

在杜甫困守长安十年时期所写下的求人援引的诗篇中,要数这一首是最好的了。这类社交性的诗,带有明显的急功求利的企图。常人写来,不是曲意讨好对方,就是有意贬低自己,容易露出阿谀奉承、俯首乞怜的寒酸相。杜甫在这首诗中却能做到不卑不亢,直抒胸臆,吐出长期郁积下来的对封建统治者压制人材的悲愤不平。这是他超出常人之处。
唐玄宗天宝七载(748),韦济任尚书左丞前后,杜甫曾赠过他两首诗,希望得到他的提拔。韦济虽然很赏识杜甫的诗才,却没能给以实际的帮助,因此杜甫又写了这首“二十二韵”,表示如果实在找不到出路,就决心要离开长安,退隐江海。杜甫自二十四岁(735)在洛阳应进士试落选,到写诗的时候已有十三年了。特别是到长安寻求功名也已三年,结果却是处处碰壁,素志难伸。青年时期的豪情,早已化为一腔牢骚愤激,不得已在韦济面前发泄出来。
诗人是怎样倾吐他的愤激不平的呢?细品全诗,诗人主要运用了对比和顿挫曲折的表现手法,将胸中郁结的情思,抒写得如泣如诉,真切动人。这首诗应该说是体现杜诗“沉郁顿挫”风格的最早的一篇。
诗中对比有两种情况,一是以他人和自己对比;一是以自己的今昔对比。先说以他人和自己对比。开端的“纨裤不饿死,儒冠多误身”,把诗人强烈的不平之鸣,象江河决口那样突然喷发出来,真有劈空而起,锐不可挡之势。在诗人所处的时代,那些纨裤子弟,不学无术,一个个过着脑满肠肥、趾高气扬的生活;他们精神空虚,本是世上多余的人,偏又不会饿死。而象杜甫那样正直的读书人,却大多空怀壮志,一直挣扎在饿死的边缘,眼看误尽了事业和前程。这两句诗,开门见山,鲜明揭示了全篇的主旨,有力地概括了封建社会贤愚 倒置的黑暗现实。
从全诗描述的重点来看,写“纨裤”的“不饿死”,主要是为了对比突出“儒冠”的“多误身”,轻写别人是为了重写自己。所以接下去诗人对韦济坦露胸怀时,便撇开“纨裤”,紧紧抓住自己在追求“儒冠”事业中今昔截然不同的苦乐变化,再一次运用对比,以浓彩重墨抒写了自己少年得意蒙荣、眼下误身受辱的无穷感慨。这第二个对比,诗人足足用了二十四句,真是大起大落,淋漓尽致。从“甫昔少年日”到“再使风俗淳”十二句,是写得意蒙荣。诗人用铺叙追忆的手法,介绍了自己早年出众的才学和远大的抱负。少年杜甫很早就在洛阳一带见过大世面。他博学精深,下笔有神。作赋自认可与扬雄匹敌,咏诗眼看就与曹植相亲。头角乍露,就博得当代文坛领袖李邕、诗人王翰的赏识。凭着这样卓越挺秀的才华,他天真地认为求个功名,登上仕途,还不是易如反掌。到那时就可实现梦寐以求的“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政治理想了。诗人信笔写来,高视阔步,意气风发,大有踌躇满志、睥睨一切的气概。写这一些,当然也是为了让韦济了解自己的为人,但更重要的还是要突出自己眼下的误身受辱。从“此意竟萧条”到“蹭蹬无纵鳞”,又用十二句写误身受辱,与前面的十二句形成强烈的对比。现实是残酷的,“要路津”早已被“纨裤”占尽,主观愿望和客观实际的矛盾无情地嘲弄着诗人。看一下诗人在繁华京城的旅客生涯吧:多少年来,诗人经常骑着一条瘦驴,奔波颠踬在闹市的大街小巷。早上敲打豪富人家的大门,受尽纨裤子弟的白眼;晚上尾随着贵人肥马扬起的尘土郁郁归来。成年累月就在权贵们的残杯冷炙中讨生活。不久前诗人又参加了朝廷主持的一次特试,谁料这场考试竟是奸相李林甫策划的一个忌才的大骗局,在“野无遗贤”的遁辞下,诗人和其他应试的士子全都落选了。这对诗人是一个沉重的打击,就象刚飞向蓝天的大鹏又垂下了双翅,也象遨游于远洋的鲸鲵一下子又失去了自由。诗人的误身受辱、痛苦不幸也就达到了顶点。
这一大段的对比描写,迤逦展开,犹如一个人步步登高,开始确是满目春光,心花怒放,那曾想会从顶峰失足,如高山坠石,一落千丈,从而使后半篇完全笼罩在一片悲愤怅惘的氛围中。诗人越是把自己的少年得意写得红火热闹,越能衬托出眼前儒冠误身的悲凉凄惨,这大概是诗人要着力运用对比的苦心所在吧!
从“甚愧丈人厚”到诗的终篇,写诗人对韦济的感激、期望落空、决心离去而又恋恋不舍的矛盾复杂心情。这样丰富错杂的思想内容,必然要求诗人另外采用顿挫曲折的笔法来表现,才能收到“其入人也深”的艺术效果。在坎坷的人生道路上,诗人再也不能忍受象孔子学生原宪那样的贫困了。他为韦济当上了尚书左丞而暗自高兴,就象汉代贡禹听到好友王吉升了官而弹冠相庆。诗人多么希望韦济能对自己有更实际的帮助呀!但现实已经证明这样的希望是不可能实现了。诗人只能强制自己不要那样愤愤不平,快要离去了却仍不免在那里顾瞻徘徊。辞阙远游,退隐江海之上,这在诗人是不甘心的,也是不得已的。他对自己曾寄以希望的帝京,对曾有“一饭之恩”的韦济,是那样恋恋不舍,难以忘怀。但是,又有什么办法呢?最后只能毅然引退,象白鸥那样飘飘远逝在万里波涛之间。这一段,诗人写自己由盼转愤、欲去不忍、一步三回头的矛盾心理,真是曲折尽情,丝丝入扣,和前面动人的对比相结合,充分体现出杜诗“思深意曲,极鸣悲慨”(方东树《昭昧詹言》)的艺术特色。
“白鸥没浩荡,万里谁能驯!”从结构安排上看,这个结尾是从百转千回中逼出来的,宛若奇峰突起,末势愈壮。它将诗人高洁的情操、宽广的胸怀、刚强的性格,表现得辞气喷薄,跃然纸上。正如浦起龙指出的“一结高绝”(见《读杜心解》)。董养性也说:“篇中……词气磊落,傲睨宇宙,可见公虽困踬之中,英锋俊彩,未尝少挫也。”(转引自仇兆鳌《杜诗详注》)吟咏这样的曲终高奏,诗人青年时期的英气豪情,会重新在我们心头激荡。我们的诗人,经受着尘世的磨炼,没有向封建社会严酷的不合理现实屈服,显示出一种碧海展翅的冲击力,从而把全诗的思想性升华到一个新的高度。
全诗不仅成功地运用了对比和顿挫曲折的笔法,而且语言质朴中见锤炼,含蕴深广。如“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道尽了世态炎凉和诗人精神上的创伤。一个“潜”字,表现悲辛的无所不在,可谓悲沁骨髓,比用一个寻常的“是”或“有”字,不知精细生动到多少倍。句式上的特点是骈散结合,以散为主,因此一气读来,既有整齐对衬之美,又有纵横飞动之妙。所以这一切,都足证诗人功力的深厚,也预示着诗人更趋成熟的长篇巨制,随着时代的剧变和生活的充实,必将辉耀于中古的诗坛。
(徐竹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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