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析
《彦周诗话》:杜牧之作《赤壁》诗……意谓赤壁不能纵火、为曹公夺二乔置之铜雀台上也。孙氏霸业系此一战,社稷存亡、生灵涂炭都不问,只恐捉了二乔,可见措大不识好恶。
《注解选唐诗》:后二句绝妙。众人咏赤壁,只喜当时之胜,杜牧之咏赤壁独忧当时之败,其意曰:东风若不助周郎,黄盖必不以火攻胜曹操,使曹操顺流东下,吴必亡,孙仲谋必虏,大小乔必为俘获,曹操得二乔必以为妾,置之铜雀台矣。
《诗薮》:晚席绝“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皆宋人议论之祖。
《唐诗选脉会通评林》:周弼为用事体。胡云轩云:(学究论诗)益不知诗家播弄圆融之妙矣。盖“东风不与”、“春深”数字,含蓄深窈。人不识牧之以滑稽弄辞,每每雌黄之。
《诗筏》:牧之此诗,盖嘲赤壁之功出于侥幸,若非天与东风之便,则周郎不能纵火,城亡家破,二乔且将为俘,安能据有江东哉?牧之诗意……唯借“铜雀春深锁二乔”说来,便觉风华蕴藉,增人百感,此正风人巧于立言处。
《春酒堂诗话》:杜牧之咏赤壁诗云:“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今古传诵。容少时,大人尝指示曰:“此牧之设词也,死案活翻。”
《围炉诗话》:古人咏史,但叙事而不出己意,则史也,非诗也;出己意,发议论,而斧凿铮铮,又落宋人之病。如牧之《赤壁》……用意隐然,最为得体……许彦同乃曰:“此战系社稷兴亡,只恐捉了二乔,措大不识好恶。”宋人不足与言诗如此。
《载酒园诗话》:小杜《赤壁》谗,古今脍炙,渔隐独称其好异……详味诗旨,牧之实有不满公瑾之意。牧尝自负知兵,好作大言,每借题自写胸怀,尺量寸度,岂所以阅神骏于牝牡骊黄之外!(黄白山评:唐人妙处,正在随拈一事,而诸事俱包括其中。若如许(彦周)意,必要将“社稷存亡”等字面真正写出,然后赞其议论之纯正。具此诗解,无怪宋诗远隔唐人一尘耳!)
《而庵说唐诗》:《道山清话》云:“此诗正佳,但颇费解说。”此诗有何难解?既解不出,又在何处见其佳?正是说梦。“折戟沉沙”,言魏、吴昔日相战于此。“铁未销”,见去唐不远。似必要认,乃自将折戟磨洗乎?牧之春秋,在此七个字内。意中谓:“魏武精于用兵,何至大败?周郎才算,未是魏武敌手,又何获此大胜?”一似不肯信者,所以要认。子细看来,果是周郎得胜。虽然是胜魏武,不过一时侥幸耳。下二句,言周郎当时,亏煞了东风,所以得施其火攻之策,若无东风,则是不与便,见不惟不能胜魏,江东必为魏所破,连妻子俱是魏家的,大乔、小乔贮在铜雀台上矣。牧之盖精于兵法者。
《唐诗别裁》:牧之绝句,远韵远神。然如《赤壁》诗“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近轻薄少年语,而诗家盛称之,何也?
《一瓢诗话》:“春深”二字,下得无赖,正是诗人调笑妙语。
《唐诗笺注》:“认”字妙。怀古深情,一字传出;下二句翻案,亦以“认”字生出。
《四库全书总目》:(许)顗议论多有根柢,品题亦具有别裁。唯讥杜牧《赤壁》诗不说社稷存亡,唯说二乔,不知大乔孙策妇,小乔周瑜妇、二人入魏,即吴亡可知。此诗人不欲质言,变其词耳。顗遽诋为“不识奸恶”,殊失牧意。
《精选评注五朝诗学津梁》:意思翻新,可当《史记》。
《历代诗话考索》:彦周诮杜牧之《赤壁》诗“社稷存亡都不问……”。夫诗人之词微以婉,不同论言直遂也。牧之之意,正谓幸而成功,几乎家国不保。彦周未免错会。
《唐人绝句精华》:大抵诗人每喜以一琐细事来指点大事。即如此诗,二乔不曾被捉去,固是一小事,然而孙氏霸权,决于此战,正与此小事有关,家国不保,二乔又何能安然无恙?二乔未被捉左,则家国巩固可知。写二乔正是写家国大事。且以二乔立意,可以增加诗之情趣,其非翻案,好异以及滑稽弄碎,断然可知。至叠山所谓死中求活,盖论《乌江》诗则合,《乌江》诗谓项羽尚可回江东以图再起,乃于万无可为之中犹谓有可为,故曰“死中求活”,但不可以论此诗。
以下资料来源未详:1、折戟沉沙:断了戟没入沙中;戟:一种武器。
《唐诗鉴赏辞典》:
2、东风:东吴以火攻攻打西面的曹营要借助东风。
3、周郎:周瑜,吴军统率。
4、二乔:吴国二美女,大乔嫁给吴国国君;小乔嫁给周瑜。这首诗是作者经过赤壁(即今湖北省武昌县西南赤矶山)这个著名的古战场,有感于三国时代的英雄成败而写下的。诗以地名为题,实则是怀古咏史之作。
发生于汉献帝建安十三年(208)十月的赤壁之战,是对三国鼎立的历史形势起着决定性作用的一次重大战役。其结果是孙、刘联军击败了曹军,而三十四岁的孙吴军统帅周瑜,乃是这次战役中的头号风云人物。
诗篇开头借一件古物来兴起对前朝人物和事迹的慨叹。在那一次大战中遗留下来的一支折断了的铁戟,沉没在水底沙中,经过了六百多年,还没有被时光销蚀掉,现在被人发现了。经过自己一番磨洗,鉴定了它的确是赤壁战役的遗物,不禁引起了“怀古之幽情”。由这件小小的东西,诗人想到了汉末那个分裂动乱的时代,想到那次重大意义的战役,想到那一次生死搏斗中的主要人物。这前两句是写其兴感之由。
后两句是议论。在赤壁战役中,周瑜主要是用火攻战胜了数量上远远超过己方的敌人,而其能用火攻则是因为在决战的时刻,恰好刮起了强劲的东风,所以诗人评论这次战争成败的原因,只选择当时的胜利者—周郎和他倚以致胜的因素—东风来写,而且因为这次胜利的关键,最后不能不归到东风,所以又将东风放在更主要的地位上。但他并不从正面来描摹东风如何帮助周郎取得了胜利,却从反面落笔:假使这次东风不给周郎以方便,那么,胜败双方就要易位,历史形势将完全改观。因此,接着就写出假想中曹军胜利,孙、刘失败之后的局面。但又不直接铺叙政治军事情势的变迁,而只间接地描绘两个东吴著名美女将要承受的命运。如果曹操成了胜利者,那么,大乔和小乔就必然要被抢去,关在铜雀台上,以供他享受了。(铜雀台在邺县,邺是曹操封魏王时魏国的都城,故地在今河北省临漳县西。)
后来的诗论家对于杜牧在这首诗中所发表的议论,也有一番议论。宋人许《彦周诗话》云:“杜牧之作《赤壁》诗,……意谓赤壁不能纵火,为曹公夺二乔置之铜雀台上也。孙氏霸业,系此一战。社稷存亡,生灵涂炭都不问,只恐被捉了二乔,可见措大不识好恶。”这一既浅薄而又粗暴的批评,曾经引起许多人的反对。如《四库提要》云:“(许)讥杜牧《赤壁》诗为不说社稷存亡,惟说二乔,不知大乔乃孙策妇,小乔为周瑜妇,二人入魏,即吴亡可知。此诗人不欲质言,故变其词耳。”这话说得很对。正因为这两位女子,并不是平常的人物,而是属于东吴统治阶级中最高阶层的贵妇人。大乔是东吴前国主孙策的夫人,当时国主孙权的亲嫂,小乔则是正在带领东吴全部水陆兵马和曹操决一死战的军事统帅周瑜的夫人。她们虽与这次战役并无关系,但她们的身分和地位,代表着东吴作为一个独立政治实体的尊严。东吴不亡,她们决不可能归于曹操;连她们都受到凌辱,则东吴社稷和生灵的遭遇也就可想而知了。所以诗人用“铜雀春深锁二乔”这样一句诗来描写在“东风不与周郎便”的情况之下,曹操胜利后的骄恣和东吴失败后的屈辱,正是极其有力的反跌,不独以美人衬托英雄,与上句周郎互相辉映,显得更有情致而已。
诗的创作必须用形象思维,而形象性的语言则是形象思维的直接现实。如果按照许那种意见,我们也可以将“铜雀春深锁二乔”改写成“国破人亡在此朝”,平仄、韵脚虽然无一不合,但一点诗味也没有了。用形象思维观察生活,别出心裁地反映生活,乃是诗的生命。杜牧在此诗里,通过“铜雀春深”这一富于形象性的诗句,即小见大,这正是他在艺术处理上独特的成功之处。
另外,有的诗论家也注意到了此诗过分强调东风的作用,又不从正面歌颂周瑜的胜利,却从反面假想其失败,如何文焕《历代诗话考索》云:“牧之之意,正谓幸而成功,几乎家国不保。”王尧衢《古唐诗合解》也说:“杜牧精于兵法,此诗似有不足周郎处。”这些看法,都是值得加以考虑的。杜牧有经邦济世之才,通晓政治军事,对当时中央与藩镇、汉族与吐蕃的斗争形势,有相当清楚的了解,并曾经向朝廷提出过一些有益的建议。如果说,孟轲在战国时代就已经知道“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的原则,而杜牧却还把周瑜在赤壁战役中的巨大胜利,完全归之于偶然的东风,这是很难想象的。他之所以这样地写,恐怕用意还在于自负知兵,借史事以吐其胸中抑郁不平之气。其中也暗含有阮籍登广武战场时所发出的“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那种慨叹在内,不过出语非常隐约,不容易看出来罢了。
(沈祖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