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桃花夫人 庙

七言绝句

细腰宫里露桃新,脉脉无言度几春。至竟息亡缘底事,可怜金谷坠楼人。

评析

《彦周诗话》:

仆谓此诗为二十八字史论。

《珊瑚钩诗话》:

杜牧之《息夫人》诗曰:“细腰宫里露桃新……”与所谓“莫以今朝宠,能忘旧日恩。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语意远矣。盖学有浅深,识有高下,故形于言者不同矣。

《唐诗绝句类选》:

敖云:此以议论为诗,订千古是非,却与宋人声调自别。

《围炉诗话》:

用意隐然,最为得体。息妫庙,唐时称为桃花夫人庙,故诗用“露桃”。

《渔洋诗店》:

益都孙文定公咏《息夫人》云:“无言空有恨,儿女粲成行。”谐语令人颐解。杜牧之:“至竟息亡缘底事?可怜金谷坠楼人。”则正言以大义责之。王摩诘:“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语。”更不著判断一语,此盛唐所以为高。

《瓯北诗话》:

杜牧之作诗,恐流于平弱,故措辞必拗峭,立意必奇辟,多作翻案语,无一平正者,方岳《深雪偶谈》所谓“好为议论,大概出奇立异,以自见其长”也。如《赤壁》云:“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题四皓庙》云:“南军不袒北军袒,四老安刘是灭刘。”《题乌江亭》云:“胜败兵家事不期……卷土歌来未可知。”此皆不度时势,徒作异论,以炫人耳,其实非确论也。唯《桃花夫人庙》……以绿珠之死,形息夫人之不死,高下自见,而词语蕴藉,不陡露讥讪,尤得风人之旨耳。

《养一斋诗话》:

大义责责,词色凛凛。真西山谓牧之《息妫》作能汀千古是非,信然。余尤爱其掉尾一波,生气远出,绝无酸腐态也。王(维)虽不著议论,究无深味可耐咀含,鄙意转舍盛唐而取晚唐矣。

《唐诗鉴赏辞典》:

晚唐人好为咏史绝句,却不易作好。清人吴乔在《国炉诗话》中提出咏史诗两条标准,一是思想内容要“出己意”,一是艺术表现要“用意隐然”—有含蓄的诗味。他举为范例的作品之一是杜牧的“息妫诗”,就是这首《题桃花夫人庙》。

息妫是春秋时息君夫人(息,古国名,相当于今河南息县西南),故称息夫人,又称桃花夫人。据《左传》载,因蔡哀侯向楚王称赞了息夫人的美貌,导致楚灭息。息夫人被掳进楚宫,后来生二子,即堵敖与成王。但她始终不说话。楚王追问其故,她答道:“吾一妇人而事二夫,纵弗能死,其又奚言?”息夫人的不幸遭际及她无言的抗议,在旧时一向被传为美谈,唐时还有祭祀她的“桃花夫人庙”。

“细腰宫里露桃新,脉脉无言几度春。”这一联用诗歌形象概括了息夫人的故事。这里没有叙述,事件是通过描绘的语言和具体意象表现的。“细腰宫”即楚宫,它是根据“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的传说翻造的,也就间接指刺了楚王的荒淫。这比直言楚宫自多一层含意。息夫人的不幸遭遇,根源也正系于楚王的荒淫,这里,叙事隐含造语之中。在这“楚王葬尽满城娇”的“细腰宫”内,桃花又开了。“桃新”意味着春来,挑起下文“几度春”三字:时光多么容易流逝,然而时光又是多么难挨啊。“桃生露井上”本属成言(《宋书·乐志》),而“露桃”却翻出新的意象,似暗喻“看花满眼泪”的桃花夫人的娇面(比较“梨花一枝春带雨”)。“无言”是本事中主要情节,古语又有“桃李无言”,这是另一层双关。“无言”加上“脉脉(含情)”,形象生动,表达出夫人的故国故君之思及失身的悲痛。而在无可告诉的深宫,可怜只有“无言”的桃花作她苦衷的见证了。两句中,桃花与桃花夫人,景与情,难解难分,水乳交融,意境优美,诗味隽永。

诗人似乎要对息夫人一掬同情之泪了。及至第三句突然转折,由脉脉含情的描述转为冷冷一问时,读者才知道那不过是欲抑先扬罢了。“至竟(到底)息亡缘底事?”息亡不正为夫人的颜色吗?她的忍辱苟活,纵然无言,又岂能无咎无愧?这一问是对息夫人内心创伤的深刻揭示。这一点在息夫人对楚王问中原有所表现,却一向未被人注意。

末句从对面着墨,引出另一个女子来。那就是晋代豪富石崇家的乐妓绿珠(“金谷”即石家名园)。权贵孙秀因向石崇求绿珠不得,矫诏收崇下狱。石崇临捕时对绿珠叹道:“我今为尔得罪。”绿珠含泪回答:“当效死于君前。”遂坠楼而死。其事与息妫颇类,但绿珠对权势的反抗是那样刚烈,相形之下息夫人只见懦弱了。这里既无对绿珠的一字赞语,也无对息妫的一字贬词,只是深情一叹:“可怜金谷坠楼人!”然而褒贬俱在此中,令人觉得语意深远。此句之妙,《瓯北诗话》说得透彻:“以绿珠之死,形(即反衬)息夫人之不死,高下自见而词语蕴藉,不显露讥刺(即“用意隐然”),尤得风人之旨耳。”

此外,直接对一位古代软弱女子进行指斥也不免过苛之嫌,而诗人把指责转化为对于强者的颂美,不但使读者感情上容易接受,也使诗意升华到更高的境界。它意味着:软弱的受害者诚然可悯,怎及得敢于以一死抗争者令人钦敬。

综上所述,此诗对人所熟知的息夫人故事重作评价,见解可谓新疑独到,同时又“不显露讥刺”,形象生动,饶有唱叹之音,富于含蓄的诗美。揆之吴乔的两条标准,故宜称为咏史绝句的范作。

(周啸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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