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灵师

古风

佛法入中国,尔来六百年。齐民逃赋役,高士著幽禅。

官吏不之制,纷纷听其然。耕桑日失隶,朝署时遣贤。

灵师皇甫姓,胤胄本蝉联。少小涉书史,早能缀文篇。

中间不得意,失迹成延迁。逸志不拘教,轩腾断牵挛。

围棋斗白黑,生死随机权。六博在一掷,枭卢叱回旋。

战诗谁与敌,浩汗横戈鋋(音延)。饮酒尽百?,嘲诣思逾鲜。

有时醉花月,高唱清且绵。四座咸寂默,杳如奏湘弦。

寻胜不惮险,黔江屡洄沿。瞿塘五六月,惊电让归船。

怒水忽中裂,千寻堕幽泉。环回势益急,仰见团团天。

投身岂得计,性命甘徒捐。浪沫蹙翻涌,漂浮再生全。

同行二十人,魂骨俱坑填。灵师不挂怀,冒涉道转延。

开忠二州牧,诗赋时多传。失职不把笔,珠玑为君编。

强留费日月,密席罗婵娟。昨者至林邑,使君数开筵。

逐客三四公,盈怀赠兰荃。湖游泛漭沆,溪宴驻潺湲。

别语不许出,行裾动遭牵。邻州竞招请,书札何翩翩。

十月下桂岭,乘寒恣窥缘。落落王员外①,争迎获其先。

自从入宾馆,占吝久能专。吾徒颇携被,接宿穷欢妍。

听说两京事,分明皆眼前。纵横杂谣俗,琐屑咸罗穿。

材调真可惜,朱丹在磨研。方将敛之道,且欲冠其颠。

韶阳李太守,高步凌云烟。得客辄忘食,开囊乞缯钱。

手持南曹叙②,字重青瑶镌。古气参彖系,高标摧太玄。

维舟事干谒,披读头风痊。还如旧相识,倾壶畅幽悁。

以此复留滞,归骖几时鞭。

评析

《扪虱新语》:

退之送惠师、灵师、文畅、澄观等诗,语皆排斥,独于灵似若褒惜,而意实微显,如“围棋”、“六博”、“醉花月”、“罗婵娟”之句,此岂道人所宜为者?其卒章云:“方将敛之道,且欲冠其颠。”于澄观诗亦云:“我欲收敛加冠巾。”此便是勒令还俗也。

《后村诗话》:

灵尤跌荡,至于醉花月而罗婵娟,此岂佳僧乎?韩公方且欲冠其颠。《赠灵师》云:“佛法入中国,尔来六百年。齐民逃赋役,高士著幽禅。”韩公称士友,虽李翱、籍、湜不过三数篇,或发于记序书尺,惟与僧诗多四十余韵,或四十韵,其间多谑浪笑傲之词,而缁流不悟,往往欲附名集中,以为荣宠,可发千载一笑。

《唐诗快》:

此僧行径甚奇,诗却能一一写出。

《批韩诗》:

朱彝尊曰:亦是顺叙铺去,笔力自苍(首二句下)。何焯曰造句警奇(“环回”二句下)。四语是作诗之旨(“材调”四句下)。张鸿曰:写水之洄漩,奇景如绘(“环回”二句下)。

《尧峰文钞•草堂合刻诗序》:

自昔辟佛者,莫严于昌黎韩于。及读其《送况师》一篇,则有异焉。夫其人舍去父母、兄弟、妻子而从佛,既已叛吾周、孔之教矣;逮其为僧,则又围棋、六博、饮酒而食肉,以干谒招请为事,不更干佛之戒律耶?上之叛吾周、孔,次之干佛之戒律,虽甚工于诗,奚取焉?而昌黎不为之讳,反津津称道不己,何也?

《义门读书记》:

得毋太冗?“耕桑”顶“齐民”来,“朝署”顶“高士”来(“耕桑”二句下)。此段见不独有才调,且兼胆勇(“瞿塘”句至“冒涉”句)。岭外山川,惟天寒乃可经寻(“乘寒”句下)。

《初白庵诗评》:

有此一段,方见其才学,惜流入于异端也(“方将”二句下)。查晚晴曰:叙其生平嗜好技能,拉杂如火,重之以好奇好游,群公爱重,俱非以禅寂之流目之,而归之于才调可惜,敛道冠巾,与起处发论,同归于正。公之不稍假借,往往如此。

《唐宋诗醇》:

退之辟佛,却频作赠浮屠诗。前篇(按指《送惠师》)但叙其放浪山水,后篇则干谒饮博,无所不有。其所以称浮屠者,皆彼法之所戒。良以不拘彼法,乃始近于吾徒,且欲人其人而已,并未睱明先王之道以道之也。二僧游走诸方,行止亦略相似,而两作各开生面,绝不雷同,是其匠心布置处。

《韩昌黎诗集编年笺注》:

公抵排异端,攘斥佛老,不遗余力,而顾与缁黄来往,乱为作序赋诗,何也?岂徇王仲舒、柳宗元、归登辈之请,不得已耶?抑亦迁谪无聊,如所云“逃空虚者,闻人足音跫然而喜”,故与之周旋耶?然其所为诗文,皆不举浮屠、老子之说,而惟以人事言之。如澄观之有公才吏用也,张道士之有职气也,固国家可用之才,而惜其弃于无用矣。至如文畅喜文章,惠师爱山水,大颠颇聪明、识道理,则乐其近于人情。颖师善琴,高闲善书,廖师善知人,则举其闲于技艺。灵师为人纵逸,全非彼教所宜,然学于佛而不从其教,其心正有可转者,故往往欲收敛加冠巾,而无本遂弃浮屠,终为名士。则不峻绝之,乃所以开其自新之路也。若盈上人爱山无出期,则不可化矣。僧约、广宣,出家而犹扰扰,盖不足与言,而方且厌之矣。

《评注韩昌黎诗集》:

顺叙直写,最难气壮而势勇。读此首,方知妥帖工夫,纯从排嵙奡来。

《韩诗臆说》:

本旨发明在前(“朝署”句下)。此等句法,自韩、孟发之(“溪宴”句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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