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城东楼

七言律诗
题注:一作咸阳城西楼晚眺,一作西门。

一上高城万里愁,蒹葭杨柳似汀洲。溪云初起日沈阁①,山雨欲来风满楼。

鸟下绿芜秦苑夕,蝉鸣黄叶汉宫秋。行人莫问当年事,故国东来渭水流②。

评析

《瀛奎律髓》:

一作“行人莫问前朝事,渭水寒光昼夜流”。尾句合用此十四字为佳。中四句与前诗(按指《骊山》诗)一同、皆装景而已。

《批点唐音》:

此篇虽亦稍急,然下句均停,初学可入?

《唐诗镜》:

《凌歊台》、《咸阳城东楼》,三四俱作仄调,以取轻俊,此其病与盛唐人好雄浑同。雄浑则气易不清,轻俊则格多不正,诗家要道,雅时中正,

《唐诗选脉会通评林》:

周弼列为四实体。周珽曰:创识由眼锐,创局由腕活。可怪读唐律者,多横据“晚唐”二字在胸,致使用晦辈此等诗便用卑调概视,吹毛索瘢,徒烦饶舌。

《删订唐诗解》:

吴昌祺曰:拗句最为有致,然当时长安何至如此?诗人语多太过也。

《贯华堂选批唐才子诗》:

仲晦,东吴人。蒹葭杨柳、生性长习,醉中梦中,不忘失也。无端越在万里,久矣形神不亲。今日独上高城,忽地惊心入眼。二句七字,神理写绝。不知是咸阳西门,真有此景?不知是高城晚眺,忽地游魂?三四极写独上“独”字之苦,言云起日沉,雨来风满,如此怕杀人之十四字中,却是万里外之一人,独立城头,可哭也!二句只是一景,有人乃言山雨句胜于溪云句,一何可笑(前四句下)。秦苑也,秦人其何在?吾徒见鸟下耳,然而日又夕矣。汉宫也,汉人其何在?吾徒闻蝉鸣耳,然而叶又黄矣。孔子曰:逝者如斯,不舍昼夜。今人问前人,后人且将问今人,后人又复问后人,人生之暂如斯,而我优羁万里耶(后四句下)?

《五朝诗善鸣集》:

此等诗是最上乘。

《唐诗快》:

如此凭吊,亦何可少!

《东岩草堂评订唐诗鼓吹》:

朱东岩曰:许公,吴人也。蒹葭杨梆,习见有素,怀想已深。无端于千里之外,独上高楼,忽地惊心入眼,人可愁也。三四皆晚眺时景色,亦皆晚眺时愁思,云初起,日沉阁,雨欲来,风满楼,如此光景,高城晚眺,见之大可怕人也。“秦苑”、“汉宫”俱切咸阳……下一“夕”字、“秋”字,景况倍觉凄凉,感时怀古之意,岂能已乎!

《唐诗摘钞》:

首尾全是思乡,却插入五六七三句纵横出入,全不碍手,唯老杜有此笔力。许,润州人,润州水乡,故有“似汀洲”语,犹言无端登水阁,有处似家山也。此时愁绪正在开里,况云起雨来,是增一倍凄切也。五六则尽其晚眺所至而极言之。

《唐三体诗评》:

惨淡满目、晚唐所处之会然也。

《初白庵诗评》:

吾于或《丁卯集》中只取“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二语工于写景,而无板重之嫌。

《分甘余话》:

唐人拗体律诗……其一出句拗第几字,则偶句亦拗第几字,抑扬抗坠,读之如一片宫商,如许深“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搂”是也。

《唐七律选》:

只七字、写得到,惜上句景次不甚嘹亮,“楼”、“阁”杂出不妥。(“山雨欲来”句下)。

《唐诗成法》:

次联名句,“阁”、“楼”相犯,又重楼字。唐人往往有之,终是一病,在今日则不可。

《唐诗别裁》:

恐落吊古套语,少陵怀古诗,每章各有结束。

《一瓢诗话》:

悠扬细腻之至。

《网师园唐诗笺》:

荒凉如绘(“溪云初起”二句下)。即其写景运笔,足使人爱不忍释。

《此木轩唐五言律七言律读本》:

三四可匹赵“残星”、“长笛”一联。

《龙性堂诗话续集》:

许浑“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刘沧“半夜秋风江色动,满山寒叶雨声来”,语意工妙相似,亦相敌。

《瀛奎律髓汇评》:

冯班:清妙。何义门:五六言秦亡于赵高,汉衰于石显,今何乃兼之也?纪昀:若专摘此二句(按指“溪云初起”一联),原自不恶。

《唐贤小三昧集续集》:

三四绘景生动,自是名句,但“楼”、“阁”二字作对,殊觉草草。

《历代诗法》:

三四机神凑合。

《五七言今体诗钞》:

“溪云”一联固警句,然必当是咸阳景色耶?大抵用晦诗,似先得句,而后加题附合者然,此其病也。

《精选五七言律耐吟集》:

一片铿锵,如金铃千百齐鸣。

《诗境浅说》:

七句因云起而日沉,为诗心所易到。下句善状骤雨欲来,风先雨至之景,可谓绝妙好词(“溪云初起”二句下)。

《唐诗鉴赏辞典》:

这首诗题目有两种不同文字,今采此题,而弃“咸阳城东楼”的题法。何也?一是醒豁,二是合理。看来“西”字更近乎情理,──而且“晚眺”也是全诗一大关目。

同为晚唐诗人的李义山,有一首《安定城楼》,与许丁卯这篇,不但题似,而且体同(七律),韵同(尤部),这还不算,再看李诗头两句:“迢递高城百尺楼,绿杨枝外尽汀洲。”这实在是巧极了,都用“高城”,都用杨柳,都用“汀洲”。然而,一比之下,他们的笔调,他们的情怀,就不一样了。义山一个“迢递”,一个“百尺”,全在神超;而丁卯一个“一上”,一个“万里”,端推意远。神超多见风流,意远兼怀气势。

“一”上高城,就有“万”里之愁怀,这正是巧用了两个不同意义的“数字”而取得了一种独特的艺术效果。万里之愁,其意何在呢?诗人笔下分明逗露──“蒹葭杨柳似汀洲”。一个“似”字,早已道破,此处并无什么真的汀洲,不过是想象之间,似焉而已。然而为何又非要拟之为汀洲不可?须知诗人家在润州丹阳,他此刻登上咸阳城楼,举目一望,见秦中河湄风物,居然略类江南。于是笔锋一点,微微唱叹。万里之愁,正以乡思为始。盖蒹葭秋水,杨柳河桥,本皆与怀人伤别有连。愁怀无际,有由来矣。

以上单说句意。若从诗的韵调丰采而言,如彼一个起句之下,著此“蒹葭杨柳似汀洲”七个字,正是“无意气时添意气,不风流处也风流”。再从笔法看,他起句将笔一纵,出口万里,随后立即将笔一收,回到目前。万里之遥,从何写起?一笔挽回,且写眼中所见,潇潇洒洒,全不呆滞,而笔中又自有万里在。仿批点家一句:此开合擒纵之法也。

话说诗人正在凭栏送目,远想慨然,──也不知过了多久,忽见一片云生,暮色顿至;那一轮平西的红日,已然渐薄溪山,──不一时,已经隐隐挨近西边的寺阁了,──据诗人自己在句下注明:“南近磻溪,西对慈福寺阁。”形势了然。却说云生日落,片刻之间,“天地异色”,那境界已然变了,谁知紧接一阵凉风,吹来城上,顿时吹得那城楼越发空空落落,萧然凛然。诗人凭着“生活经验”,知道这风是雨的先导,风已飒然,雨势迫在眉睫了。

景色迁动,心情变改,捕捉在那一联两句中。使后来的读者,都如身在楼城之上,风雨之间,遂为不朽之名作。何必崇高巨丽,要在写境传神。令人心折的是,他把“云”“日”“雨”“风”四个同性同类的“俗”字,连用在一处,而四者的关系是如此地清晰,如此地自然,如此地流动,却又颇极错综辉映之妙,令人并无一丝一毫的“合掌”之感,──也并无组织经营、举鼎绝膑之态。云起日沉、雨来风满,在“事实经过”上是一层推进一层,井然不紊;然而在“艺术感觉”上,则又分明象是错错落落,“参差”有致。“起”之与“沉”,当句自为对比,而“满”之一字本身亦兼虚实之趣──曰“风满”,而实空无一物也;曰空空落落,而益显其愁之“满楼”也。“日”“风”两处,音调小拗,取其峭拔,此为诗人喜用之句格。

那么,风雨将至,“形势逼人”,诗人是“此境凛乎不可久留”,赶紧下楼匆匆回府了呢?还是怎么?看来,他未被天时之变“吓跑”,依然登临纵目,独倚危栏。

何以知之?你只看它两点自明:前一联,虽然写得声色如新,气势兼备,却要体味那个箭已在弦,“引而不发,跃如也”的意趣。诗人只说“欲”来,笔下精神,全在虚处。而下一联,鸟不平芜,蝉吟高树,其神情意态,何等自在悠闲,哪里是什么“暴风雨”的问题?

讲到此处,不禁想起,那不知名氏的一首千古绝唱《忆秦娥》:“……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诗人许浑,也正是在西风残照里,因见汉阙秦陵之类而引起了感怀。

咸阳本是秦汉两代的故都,旧时禁苑,当日深宫,而今只绿芜遍地,黄叶满林,唯有虫鸟,不识兴亡,翻如凭吊。“万里”之愁乎?“万古”之愁乎?

行人者谁?过客也。可泛指古往今来是处征人游子,当然也可包括自家在内。其曰莫问,其意却正是欲问,要问,而且“问”了多时了,正是说他所感者深矣!

“故国东来渭水流”,大意是说,我闻咸阳古地名城者久矣,今日东来,至此一览──而所见无几,唯“西风吹渭水”,系人感慨矣。

结句可谓神完气足。气足,不是气尽,当然也不是语尽意尽。此一句,正使全篇有“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的好处,确有悠悠不尽之味。渭水之流,自西而东也,空间也,其间则有城、楼、草、木、汀洲……;其所流者,自古及今也,时间也,其间则有起、沉、下、鸣、夕、秋……。三字实结万里之愁,千载之思,而使后人读之不禁同起无穷之感。如此想来,那么诗人所说的“行人”,也正是空间的过客和时间的过客的统一体了。

(周汝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