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生

七言绝句

宣室求贤访逐臣,贾生才调更无伦。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

评析

《艺苑雌黄》:

严有翼曰:李义山诗:“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虽说贾谊,然反其意用之矣……直用其事,人皆能之,反其意而用之者,非识学素高,超越寻常拘挛之见,不规规然蹈袭前人陈迹者,何以臻此!

《诗薮》:

晚唐绝……“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皆宋人议论之祖。间有极工者,亦气韵衰飒,天壤开、宝。然书情则凄怆而易动人,用事则巧切而工悦俗,世希大雅,或以为过盛唐,以眼观之,不待其辞毕矣。

《唐诗选脉会通评林》:

以贾生而遇文帝,可谓获上矣,然所问不知其所策,信乎才难,而用才尤难!此后二句,诗时史断也。

《五朝诗善鸣集》:

诗忌议论,憎其一发无余耳。此诗议论之外,正多余味。

《唐三体诗评》:

贾生前席,犹为虚礼,况无宣室之访逮耶?自伤更在言外。

《唐诗别裁》:

钱牧斋“绛灌但知谗贾泣,可思流汗愧陈平”,全学此种。

《玉溪生诗说》:

纯用议论矣,却以唱叹出之,不见议论之迹。

《唐人万首绝句选评》:

议论风格俱峻。

《诗境浅说续编》:

玉溪绝句,属辞蕴籍,咏史诸作,则持正论,如咏《宫妓》及《涉洛川》、《龙池》、《北齐》与此诗皆是也。汉文、贾生,可谓明立遇合,乃召对青蒲,不求谠论,而涉想虚无,则孱主庸臣又何责耶?

《选玉溪生诗补说》:

绝大议论、得未曾有。言外为求神仙者讽。

《唐人绝句精华》:

程梦星《笼注》:“此谓李德裕谏武宗好仙也。”按诗责其不问苍生,则不止好仙为不当,红不恤国事,不重民生,尤非求贤之意,义更正大。

《超纯斋诗词》:

1、宣室:汉未央宫前正室;
2、逐臣:指贾谊曾被贬谪。
3、才调:才气。

【评析】:这是一首托古讽时诗,意在借贾谊的遭遇,抒写诗人怀才不遇的感慨。诗选取汉文帝宣室召见贾谊,夜半倾谈的情节,写文帝不能识贤,任贤;“不问苍生问鬼神”却揭露了晚唐皇帝服药求仙,荒于政事,不能任贤,不顾民生的昏庸特性。诗寓慨于讽,讽刺效果颇好。

《唐诗鉴赏辞典》:

贾谊贬长沙,久已成为诗人们抒写不遇之感的熟滥题材。作者独辟蹊径,特意选取贾谊自长沙召回,宣室夜对的情节作为诗材。《史记·屈贾列传》载:

贾生征见。孝文帝方受厘(刚举行过祭祀,接受神的福祐),坐宣室(未央宫前殿正室)。上因感鬼神事,而问鬼神之本。贾生因具道所以然之状。至夜半,文帝前席(在坐席上移膝靠近对方)。既罢,曰:“吾久不见贾生,自以为过之,今不及也。”

在一般封建文人心目中,这大概是值得大加渲染的君臣遇合盛事。但诗人却独具只眼,抓住不为人们所注意的“问鬼神”之事,翻出了一段新警透辟、发人深省的诗的议论。

“宣室求贤访逐臣,贾生才调更无伦。”前幅纯从正面着笔,丝毫不露贬意。首句特标“求”、“访”(咨询),仿佛热烈颂扬文帝贤意愿之切、之殷,待贤态度之诚、之谦,所谓求贤若渴,虚怀若谷。“求贤”而至“访逐臣”,更可见其网罗贤才已达到“野无遗贤”的程度。次句隐括文帝对贾谊的推服赞叹之词。“才调”,兼包才能风调,与“更无伦”的赞叹配合,令人宛见贾生少年才俊、议论风发、华采照人的精神风貌,诗的形象感和咏叹的情调也就自然地显示出来。这两句,由“求”而“访”而赞,层层递进,表现了文帝对贾生的推服器重。如果不看下文,几乎会误认为这是一篇圣主求贤颂。其实,这正是作者故弄狡狯之处。

第三句承、转交错,是全诗枢纽。承,即所谓“夜半前席”,把文帝当时那种虚心垂询、凝神倾听、以至于“不自知膝之前于席”的情状描绘得维妙维肖,使历史陈迹变成了充满生活气息、鲜明可触的画面。这种善于选取典型细节,善于“从小物寄慨”的艺术手段,正是李商隐咏史诗的绝招。通过这个生动的细节的渲染,才把由“求”而“访”而赞的那架“重贤”的云梯升到了最高处;而“转”,也就在这戏剧高潮中同时开始。不过,它并不露筋突骨,硬转逆折,而是用咏叹之笔轻轻拨转──在“夜半虚前席”前加上可怜两字。可怜,即可惜。不用感情色彩强烈的“可悲”、“可叹”一类词语,只说“可怜”,一方面是为末句── 一篇之警策预留地步;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在这里貌似轻描淡写的“可怜”,比剑拔弩张的“可悲”、“可叹”更为含蕴,更耐人寻味。仿佛给文帝留有余地,其实却隐含着冷隽的嘲讽,可谓似轻而实重。“虚”者,空自、徒然之谓。虽只轻轻一点,却使读者对文帝“夜半前席”的重贤姿态从根本上产生了怀疑,可谓举重而若轻。如此推重贤者,何以竟然成“虚”?诗人引而不发,给读者留下了悬念,诗也就显出跌宕波折的情致,而不是一泻无余。这一句承转交错的艺术处理,精炼,自然,和谐,浑然无迹。

末句方引满而发,紧承“可怜”与“虚”,射出直中鹄的的一箭──不问苍生问鬼神。郑重求贤,虚心垂询,推重叹服,乃至“夜半前席”,不是为了询求治国安民之道,却是为了“问鬼神”的本原问题!这究竟是什么样的求贤,对贤者又究竟意味着什么啊!诗人仍只点破而不说尽──通过“问”与“不问”的对照,让读者自己对此得出应有的结论。辞锋极犀利,讽刺极辛辣,感概极深沉,却又极抑扬吞吐之妙。由于前几句围绕“重贤”逐步升级,节节上扬,第三句又盘马弯弓,引而不发,末句由强烈对照而形成的贬抑便显得特别有力。这正是通常所谓“抬得高,摔得重”。整首诗在正反、扬抑、轻重、隐显、承转等方面的艺术处理上,都蕴含着艺术的辩证法,而其新警含蕴、唱叹有情的艺术风格也就通过这一系列成功的艺术处理,逐步显示出来。

点破而不说尽,有论而无断,并非由于内容贫弱而故弄玄虚,而是由于含蕴丰富,片言不足以尽意。诗有讽有慨,寓慨于讽,旨意并不单纯。从讽的方面看,表面上似刺文帝,实际上诗人的主要用意并不在此。晚唐许多皇帝,大都崇佛媚道,服药求仙,不顾民生,不任贤才,诗人矛头所指,显然是当时现实中那些“不问苍生问鬼神”的封建统治者。在寓讽时主的同时,诗中又寓有诗人自己怀才不遇的深沉感慨。诗人夙怀“欲回天地”的壮志,但偏遭衰世,沉沦下僚,诗中每发“贾生年少虚垂涕”、“贾生兼事鬼”之慨。这首诗中的贾谊,正有诗人自己的影子。概而言之,讽汉文实刺唐帝,怜贾生实亦自悯。

(刘学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