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怀古

七言律诗

玉树歌残王气终,景阳兵合戍楼空①。松楸(一作楸梧)远近千官冢,禾黍高低六代宫。

石燕拂云晴亦雨,江豚吹浪夜还风。英雄一去豪华尽,唯有青山似洛中。

评析

《瀛奎律髓》:

“禾黍高低六代宫”,此一句好,上句所谓“松楸远近千官冢”,非也,大抵亡国之余,乌有松揪蔽千官冢者?五六却切于江上之景。

《四溟诗话》:

许用晦《金陵怀古》,颔联简,板对尔;颈联当赠远游者,似有成慎意。若删其两联,则气象雄浑,不下太白绝句。

《批点唐音》:

此篇前四句稍雄浑,而意象不合;次联粗硬;结语独急,如唱断头。然就其他作,又不及此矣。

《删订唐诗解》:

吴昌棋曰:言石能作雨,豚亦兴风,而英雄一死则无复豪华也,“洛中”王气不终,反应起句意。

《东岩草堂评订唐诗鼓吹》:

朱东岩曰:许公此篇,单论陈后主事,只一起“王气终”三字,已括尽六朝,尤为另出手眼。“玉树歌残”与“景阳兵合”作对,直将鼎革改命大事,视同儿戏,真可慨也!

《贯华堂选批唐才子诗》:

此先生眼看一片楸梧禾黍,而悄然追叹其事也。一、二,“玉树歌残”、“景阳兵合”、对写最妙,言后庭之拍板初擎,采石之暗兵已上;宫门之露刃如雪,学士之余歌正清。分明大物改命,却作儿戏下场。又加“王气终”、“戍楼空”,对写又妙,言天之既去,人皆不应,真为可骇可悯也。于是合殿千官,尽成瓦散;六宫台殿,咸委枳莽。如此楸梧禾黍,皆是当时朝朝琼树、夜夜璧月之地之人也(首四句下)!此又快悟而痛说之也。言当时英雄有英雄之事,今日石燕亦有石燕之事,江豚有江豚之事。当时英雄有事,而极一代之豪华;今日石燕江豚有事,而成一日之风雨。前者固不知后,后者亦不知前也。“青山似洛中”,掉笔又写王气仍旧未终。妙!妙(末四句下)!

《五朝诗善鸣集》:

此诗三四对得微板,五六一联变出比意,遂非寻常格律。金陵怀古诗中,岂易见此杰作?

《唐三体诗评》:

一歌未阕,王气遽终,发端自警。起连从陈事,将古迹一笔提过。以下只就目击处感叹,势亦空阔。

《载酒园诗话》:

《金陵怀古》诗曰:“玉树歌残王气终,景阳兵合戍楼空”,咏金陵而独举陈事者,自此南北不分也。“松揪远近千宫冢,禾黍高低六代宫”,即太白“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意。“石燕拂云晴亦雨,江豚吹浪夜还风”,尝见宋僧圆至注周弼《三体唐诗》,引《湘州记》“零陵有石燕,遇雨则飞”解此句,大谬。金陵有燕子矶俯临江岸,此专咏其景耳,何暇远及零陵!“英雄一去豪华尽,唯有青山似洛中”,语稍未练,亦自结得住。此诗在晚唐亦为振拔,顾璘称其“前四句雄浑而意象不合”,正不知何者为意象?又云“次联粗硬”,粗硬者如是乎?顾贬李贬温,又贬许不遗力。至如邵谒,虽略涉东野藩篱,而语多平直,又称“词意俱到”。此犹见衣褐者尊之,衣组者訾之,不知相马以瘦,亦犹相马以肥耳。

《唐诗贯珠》:

此诗以神致悠扬取胜,是凭吊之音也。

《唐体肤诠》:

并慨洛阳,寄兴甚远。

《唐诗别裁》:

六朝建都金陵,至陈后主始灭,故以此发端。

《历代诗法》:

音响遏云。

《唐诗笺注》:

此诗似不及刘梦得《西塞山怀古》。盖刘从孙昊说起,虚带六朝,凭吊深情,自有上下千古之慨,气魄宏阔,诗亦深厚。此诗叹陈后主为南朝之终,追溯六朝,立局亦妙。

《瀛奎律髓汇评》:

陆贻典:丁卯诗着意多在中四间,此篇起结皆有力。查慎行:此论(按指方回评“松揪远近”句)太滞,且金陵多降王,则松揪无恙,亦常理耳。纪昀:“松楸”句本意指林莽蔽翳而言,非指旧日所插。但松揪乃蔽冢之木,似乎旧植之犹存,语意不明,故为虚谷所摘。

《唐七律隽》:

乐天见梦得诗而阁笔,而浑敢为之。此诗虽不及梦得之自然,然亦甚刻炼,不教梦得独步。

《五七言今体诗钞》:

第二句不稳贴。

《唐诗三百首续选》:

直追盛唐体格。

《唐诗鉴赏辞典》:

金陵是孙吴、东晋和南朝的宋、齐、梁、陈的古都,隋唐以来,由于政治中心的转移,无复六朝的金粉繁华。金陵的盛衰沧桑,成为许多后代诗人寄慨言志的话题。一般咏怀金陵的诗,多指一景一事而言,许浑这首七律则“浑写大意”,“涵概一切”(俞陛云《诗境浅说》),具有高度的艺术概括性。

诗以追述隋兵灭陈的史事发端,写南朝最后一个小朝廷,在陈后主所制乐曲《玉树后庭花》的靡靡之音中覆灭。公元五八九年,隋军攻陷金陵,《玉树后庭花》曲犹未尽,金陵却已末日来临,隋朝大军直逼景阳宫外,城防形同虚设,陈后主束手就擒,陈朝灭亡。这是金陵由盛转衰的开始,全诗以此发端,可谓善抓关键。

颔联描写金陵的衰败景象。“松楸”,坟墓上的树木。诗人登高而望,远近高低尽是松楸荒冢,残宫禾黍。南朝的繁荣盛况,已成为历史的陈迹。

前两联在内容安排上采用了逆挽的手法:首先追述对前朝历史的遥想,然后补写引起这种遥想的眼前景物。这就突出了陈朝灭亡这一金陵盛衰的转捩点及其蕴含的历史教训。

颈联用比兴手法概括世间的风云变幻。 这里,“拂”字、“吹”字写得传神,“亦”字、“还”字写得含蓄。“拂云”描写石燕掠雨穿云的形象,“吹浪”表现江豚兴风鼓浪的气势。“晴亦雨”意味着“阴固雨”,“夜还风”显见得“日已风”。“江豚”和“石燕”,象征历史上叱咤风雨的人物,如尾联所说的英雄。这两句通过江上风云晴雨的变化,表现人类社会的干戈起伏和历代王朝的兴亡交替。

尾联照应开头,抒发了诗人对于繁华易逝的感慨。英雄,指曾占据金陵的历代帝王。金陵和洛阳都有群山环绕,地形相似,所以李白《金陵三首》有“山似洛阳多”的诗句。“惟有青山似洛中”,就是说今日的金陵除去山川地势与六朝时依然相似,其余的一切都大不一样了。江山不改,世事多变,令人感慨万千。

这首怀古七律,在选取形象、锤炼字句方面很见功力。例如中间两联,都以自然景象反映社会的变化,手法和景物却大不相同:颔联采取赋的写法进行直观的描述,颈联借助比兴取得暗示的效果;松楸、禾黍都是现实中司空见惯的植物,石燕和江豚则是传说里面神奇怪诞的动物。这样,既写出各式各样丰富多彩的形象,又烘托了一种神秘莫测的浪漫主义气氛。至于炼字,以首联为例:“残”和“空”,从文化生活和军事设施两方面反映陈朝的腐败,一文一武,点染出陈亡之前金陵城一片没落不堪的景象;“合”字又以泰山压顶之势,表现隋朝大军兵临城下的威力;“王气终”则与尾联的“豪华尽”前后相应,抒写金陵繁华一去不返、人间权势终归于尽的慨叹,读来令人不禁怅然。

(赵庆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