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柳州城楼寄漳汀封连四州

七言律诗

城上高楼接大荒,海天愁思正茫茫。惊风乱飐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墙。

岭树重遮千里目①,江流曲似九回肠。共来百越文身地,犹自音书滞一乡。

评析

《瀛奎律髓》:

韩泰为漳州,韩晔为汀州,陈谏为封州,刘禹锡为连州。

《唐诗直解》:

妙入巧景。

《唐诗解》:

对此风景,情何堪乎?

《汇编唐诗十集》:

谪况堪悯。

《唐诗选脉会通评林》:

徐桢卿曰:何其凄楚!周敬曰:思致亦工,感词亦藻。顾璘曰:次联又下中唐一格。陆时雍曰:语气太直。

《唐诗鼓吹笺注》:

“惊风”、“密雨”有寓无端被谗,斥逐惊怀之意;又寓风雨萧条,触景感怀之意。《诗》三百篇为鸟兽草木各有所托,唐人写景俱非无意,读诗者不可不细心体会也。

《唐诗鼓吹注解》:

此了厚登城楼怀四人而作。首言登楼远望,海阔连天,愁思与之弥漫,不可纪极也。三、四句唯“惊风”,故云“乱飐”,唯细雨,故云“斜侵”,有风雨萧条,触物兴怀意。至“岭树重遮”、“江流曲转”,益重相思之感矣。当时“共来百越”,意谓易于相见,今反音问疏隔,将何以慰所思哉?

《贯华堂选批唐才子诗》:

此前解恰与许仲晦《咸阳城西门晚眺》前解便是一付印板,然某独又深辨其各自出好手,了不曾相同。何则?许擅场处,是其第二句抽出七字,另自向题外方作离魂语,却用快笔飕地疾接怕人风雨,便将上句登时夺失,于是不觉教他读者亦都心神愕然。今先生擅场,却是一句下个“高楼”字,二句下个“海天”字。“高楼”之为言欲有所望也,“海天”之为言无奈并无所望也,于是心绝、气绝矣。然后下个“正”字,“正”之为言人生至此,已是入到一十八层之最下一层,岂可还有余苦未吃,再要教吃?今偏是“惊风”、“密雨”,全不顾人;“乱飐”、“斜侵”,有加无已。虽盛夏读之,使人无不洒洒作寒,默然无言。然则,可悟许妙处是三、四句夺失第二句,此妙处是三、四句加染第二句,正复彻底相反,云何说足印板也(首四句下)。”此方是寄四州也。五,望四州不可见也;六,思四州无已时也。七八,言若欲离苦求乐,固不敢出此望,然何至苦上加苦,至于如此其极!盖怨之至也(末四句下)。

《韩柳诗选》:

柳州诸律诗,格律娴雅,最为可玩。结语极能兼括,却自入情。

《初白庵诗评》:

起势极高,与少陵“花近高楼”两句同一手法。

《围炉诗话》:

盛唐不巧,大历以后,力量不及前人,欲避陈浊麻木之病,渐入干巧。……柳子厚之“惊风乱飐芙蓉水”、“桂岭瘴来云似墨”,更著色相。

《瀛奎律髓汇评》:

陆贻典:子厚诗律细于昌黎,至柳州诸咏,尤极神妙,宣城、参军之匹。纪昀:一起意境阔远,倒摄四州,有神无迹。通篇情景俱包得起。三、四,赋中之比,不露痕迹,旧说谓借寓震撼危疑之意,好不着相。赵熙:神远。

《唐诗肤诠》:

凡言乐者,写景宜融和;言戚者,写景宜萧飒。冠冕题则写其庄重,闲适题则写其清幽,此最合风人比兴之义。今人不得其法,往往景与情不相附丽,索然味尽矣(“惊风乱飐”二句下)。五、六先寓怀人之意,故一结得神(“岭树重遮”二句下)。

《删订唐诗解》:

吴昌祺曰:本言肠之九回,而反言江流似之也。

《唐诗成法》:

“岭树”遮日,望不可见;“江曲”九回,肠断无已时也。

《义门读书记》:

吴乔云:中四句皆寓比意。“惊风密雨”喻小人,“芙蓉薜荔”喻君子,“乱飐”、“斜侵”则倾倒中伤之状,“岭树”句喻君之远,“江流”句喻臣心之苦。皆逐臣忧思烦乱之词。

《唐诗别裁》:

从登城起,有百端交集之感(“城上高楼”二句下)。“惊风”、“密两”,言在此而意不在此。

《唐诗笺注》:

登楼凄寂,望远怀人,“芙蓉”、“薛荔”,皆增风雨之悲,“岭树”、“江流”,弥揽回肠之痛。昔日同来,今成离散,蛮乡绝域,犹滞音书,读之令人惨然。

《网师园唐诗笺》:

“惊风”、“密雨”、“岭树”、“江流”,无非愁思,楚骚遗簪也。

《昭昧詹言》:

六句登楼,二句寄人。一气挥斥,细大情景分明。

《唐诗近体》:

登城起,有百端交集之感。“惊风”、“密雨”,言在此而意不在此(“惊风乱飐”二句下)。同在百越而尚间阔如此,又安得京华之音信、故里之乡书哉(“共来百越”二句下)!

《唐七律诗钞》:

声调高、色泽足,直欲夺少陵之席。

《有不为斋随笔》:

此非言树之重也。盖先以永贞元年贬永州,至元和十年始。召至京,旋又出为柳州,故云“重遮”。误会言树,则不知其痛之深。

《唐宋诗举要》:

吴北江曰:更折一笔,深痛之情、曲曲绘出(末句下)。

《精选评注五朝诗学津梁》:

客路身孤,愁肠百结,茫茫眼界,何以为情,此诗所以写照。

《诗境浅说》:

唐代韩、柳齐名,皆遭屏逐。昌黎《蓝关》诗,见忠愤之气。子厚柳州诗,多哀怨之音。起笔音节高亮,登高四顾,有苍茫百感之概。三、四言临水芙蓉,覆墙薜荔,本有天然之态,乃密雨惊风、横加侵袭,致嫣红生翠,全失其度;以风、雨喻谗人之高张,以薜荔、芙蓉喻贤人之摈斥,犹楚词之以兰蕙喻君子,以雷雨喻摧残,寄慨遥深,不仅写登城所见也。五、六言岭树云遮,所思不见,临江迟客,肠转车轮,恋阙怀人之意,殆兼仵之。收句归到寄诸友本意,言同在瘴乡,已伤谪宦,况音书不达,雁渺鱼沉,愈悲孤寂矣。

《超纯斋诗词》:

1、大荒:旷远的广野。
2、惊风:狂风。
3、:吹动。
4、芙蓉:指荷花。
5、薜荔:一种蔓生植物,也称木莲。
6、百越:即百粤,指当时五岭以南各少数民族地区。
7、纹身:古代南方少数民族有在身上刺花纹的风俗。

【评析】:柳宗元与韩泰、韩晔、陈谦、刘禹锡都因参加王叔文领导的永贞革新运动而遭贬。后来五人都被召回,大臣中虽有人主张起用他们,终因有人梗阻,再度贬为边州刺史。这首诗就是这时写的。他们的际遇相同,休戚相关,因而诗中表现出一种真挚的友谊,虽天各一方,而相思之苦,无法自抑。诗的首联先写柳州,再总写四人分处之地都是边荒。颔联写夏日柳州景物,写景,报告当地气候。颈联写远景,写相望之勤,相思之苦,融情入景。尾联写五人遭际,天各一方,音书久滞。
这首抒情诗,赋中有比,象中含兴,情景交融,楚楚动人。

《唐诗鉴赏辞典》:

这是首抒情诗。赋中有比,象中含兴,展现了一幅情景交融的动人图画,而抒情主人公的神态和情怀,也依稀可见。这情怀,是特定的政治斗争环境所触发的。

公元八○五年,唐德宗李适死,太子李诵(顺宗)即位,改元永贞,重用王叔文、柳宗元等革新派人物,但由于保守势力的反扑,仅五个月,“永贞革新”就遭到残酷镇压。王叔文、王伾被贬斥而死,革新派的主要成员柳宗元、刘禹锡等八人分别谪降为远州司马。这就是历史上所说的“二王八司马”事件。直到唐宪宗元和十年(815)年初,柳宗元与韩泰、韩晔、陈谏、刘禹锡等五人才奉诏进京。但当他们赶到长安时,朝廷又改变主意,竟把他们分别贬到更荒远的柳州、漳州、汀州、封州和连州为刺史。这首七律,就是柳宗元初到柳州之时写的。

全诗先从“登柳州城楼”写起。首句“城上高楼”,于“楼”前着一“高”字,立身愈高,所见愈远。作者长途跋涉,好容易才到柳州,却急不可耐地登上高处,为的是要遥望战友们的贬所,抒发难于明言的积愫。“接大荒”之“接”字,是说城上高楼与大荒相接,乃楼上人眼中所见。于是感物起兴,“海天愁思正茫茫”一句,即由此喷涌而出,展现在诗人眼前的是辽阔而荒凉的空间,望到极处,海天相连。而自己的茫茫“愁思”,也就充溢于辽阔无边的空间了。这么辽阔的境界和这么深广的情意,作者却似乎毫不费力地写入了这第一联,摄诗题之魂,并为以下的逐层抒写展开了宏大的画卷。

第二联“惊风乱飐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墙”,写的是近处所见。惟其是近景,见得真切,故写得细致。就描绘风急雨骤的景象而言,这是“赋”笔,而赋中又兼有比兴。屈原《离骚》有云:“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不吾知其亦已兮,苟余情其信芳。”又云:“揽木根以结茝兮,贯薜荔之落蕊;矫菌桂以纫蕙兮,索胡绳之。謇吾法大前修兮,非世俗之所服。”在这里,芙蓉与薜荔,正象征着人格的美好与芳洁。登城楼而望近处,从所见者中特意拈出芙蓉与薜荔,显然是它们在暴风雨中的情状使诗人心灵颤悸。风而曰惊,雨而曰密,飐而曰乱,侵而曰斜,足见对客观事物又投射了诗人的感受。芙蓉出水,何碍于风,而惊风仍要乱飐;薜荔覆墙,雨本难侵,而密雨偏要斜侵。这怎能不使诗人产生联想,愁思弥漫呢!在这里,景中之情,境中之意,赋中之比兴,有如水中着盐,不见痕迹。

第三联写远景。由近景过渡到远景的契机乃是近景所触发的联想。自己目前是处于这样的情境之中,好友们的处境又是如何呢?于是心驰远方,目光也随之移向漳、汀、封、连四州。“岭树”、“江流”两句,同写遥望,却一仰一俯,视野各异。仰观则重岭密林、遮断千里之目;俯察则江流曲折,有似九回之肠。景中寓情,愁思无限。从字面上看,以“江流曲似九回肠”对“岭树重遮千里目”,铢两悉称,属于“工对”的范围。而从意义上看,上实下虚,前因后果,以骈偶之辞运单行之气,又具有“流水对”的优点。

尾联从前联生发而来,除表现关怀好友处境望而不见的惆怅之外,还有更深一层的意思:望而不见,自然想到互访或互通音问;而望陆路,则山岭重叠,望水路,则江流纡曲,不要说互访不易,即互通音问,也十分困难。这就很自然地要归结到“音书滞一乡”。然而就这样结束,文情较浅,文气较直。作者的高明之处。在于他先用“共来百粤文身地”一垫,再用“犹自”一转,才归结到“音书滞一乡”,便收到了沉郁顿挫的艺术效果。而“共来”一句,既与首句中的“大荒”照应,又统摄题中的“柳州”与“漳、汀、封、连四州”。一同被贬谪于大荒之地,已经够痛心了,还彼此隔离,连音书都无法送到!读诗至此,余韵袅袅,余味无穷,而题中的“寄”字之神,也于此曲曲传出。可见诗人用笔之妙。

(霍松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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