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尽

七言律诗

惜春连日醉昏昏,醒后衣裳见酒痕。细水浮花归别涧,断云含雨入孤村。

人闲易有芳时恨,地胜难招自古魂。惭愧流莺相厚意,清晨犹为到西园。

评析

《四溟诗话》:

武元衡曰“残云带雨过春城”,韩致光曰“断云含雨入孤村”,二句巧思,不及子美“淡云疏雨过高城”自然。

《诗源辨体》:

(韩偓)七言律如“无奈离肠”、“长日居闲”、“借春连日”三篇,气韵亦胜。“星斗疏明”一篇,声亦宣朗。

《贯华堂选批唐才子诗》:

“惜春”是春未尽前,“醒后”是春已尽后,“见酒痕”不复见花事矣,可为浩叹也。水“归别涧”下,再加“雨下孤村”,写春尽真如扫除灭迹。庸手亦解用雨,却用在花句前,妙手偏用在花句后,此其相去无算,不可不知也(首四句下)。春尽又何足惜?两行泪实为“人闲”、“地迥”堕耳。“流莺”上用“相厚”字、“惭愧”字,“独为”字,“清晨”字,妙!怨甚而又不怒,其斯为诗人之言也。金雍补注:相厚在清晨,惭愧在独为。

《唐诗绎》:

此亦应是避地之作。

《唐律偶评》:

以春尽比国亡,王室鼎迁,天涯逃死,毕生所望,于此日已矣。

《东岩草堂评订唐诗鼓吹》:

朱东岩曰:“连日醉昏昏”,极是人生乐境,及看上加“惜春”二字,下接"醒后”二字、乃知一片皆是苦境也。“水归别涧”、“雨入孤村”,自是“春尽”神理,但庸手为之,必定将雨写花前;此独于“水归别涧”下,以“雨入孤村”作对,手法特妙。

《山满楼笺注唐诗七言律》:

“惜春”二字,虽为主脑,然其中实有不止于借春者……怨而不怒,其斯为风人之遗乎?

《瀛奎律髓汇评》:

纪昀:后半极沉着,不类致尧他作之佻。又云:四句胜出句。六句言非惟今人无可语,并古人亦不可招,甚言其寥落耳。

《唐贤小三昧集续集》:

“含”字、“入”字是诗眼。

《唐诗鉴赏辞典》:

这是韩偓晚年寓居南安之作,与《安贫》表现同一索寞情怀,而写法上大不相同。《安贫》直抒胸臆,感慨万端;本篇则融情入景,兴寄深微。

春尽,顾名思义是抒写春天消逝的感慨。韩偓的一生经历了巨大的政治变故,晚年寄身异乡,亲朋息迹。家国沦亡之痛,年华迟暮之悲,孤身独处之苦,有志难骋之愤,不时袭上心头,又面临着大好春光的逝去,内心的抑郁烦闷自不待言。郁闷无从排遣,唯有借酒浇愁而已。诗篇一上来,就抓住醉酒这个行为来突出“惜春”之情。不光是醉,而且是连日沉醉,醉得昏昏然,甚且醉后还要继续喝酒,以致衣服上溅满了斑斑酒痕。这样反复渲染一个“醉”字,就把作者悼惜春光的哀痛心情揭示出来了。

颔联转入写景。涓细的水流载着落花漂浮而去,片断的云彩随风吹洒下一阵雨点。这正是南方暮春时节具有典型特征的景象,作者把它细致地描画出来,逼真地传达了那种春天正在逝去的气氛。不仅如此,在这一幅景物画面中,诗人还自然地融入了自己的身世之感。那漂浮于水面的落花,那随风带雨的片云,漂泊无定,无所归依,不正是诗人自身沦落无告的象征吗?扩大开来看,流水落花,天上人间,一片大好春光就此断送,不也可以看作诗人深心眷念的唐王朝终于被埋葬的表征?诗句中接连使用“细”、“浮”、“别”、“断”、“孤”这类字眼,更增添了景物的凄清色彩,烘托了诗人的悲凉情绪。这种把物境、心境与身境三者结合起来抒写,达到融和一体、情味隽永的效果,正是韩偓诗歌写景抒情的显著特色。

颈联再由写景转入抒情。芳时,指春天。芳时恨,就是春归引起的怅恨。但为什么要说“人闲易有芳时恨”呢?大凡人在忙碌的时候,是不很注意时令变化的;愈是闲空,就愈容易敏感到季节的转换,鸟啼花落,处处都能触动愁怀。所以这里着力点出一个“闲”字,在刻画心理上是很精微的。再深一层看,这个“闲”字上还寄托了作者极深的感慨。春光消去,固然可恨,尤可痛心的是春光竟然在人的闲散之中白白流过,令人眼瞪瞪望着它逝去而无力挽回。这不正是诗人自己面临家国之变而不能有所作为的沉痛告白吗?下联“地迥难招自古魂”,则把自己的愁思再转进一层。迥,偏远的意思。招魂,语出《楚辞·招魂》,原指祈祷死者复生的一种宗教仪式,这里只是一般地用作招致魂魄。诗人为惜春而寄恨无穷,因想到如有亲交故旧,往来相过,互诉心曲,也可稍得慰藉,怎奈孤身僻处闽南,不但见不到熟悉的今人,连古人的精灵也招请不来,岂不更叫人寂寞难堪?当然,这种寂寥之感虽托之于“地迥”,根本上还在于缺乏知音。“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陈子昂《登幽州台歌》)韩偓此时的孤愤心情,同当年的陈子昂确有某种相通之处。

结尾处故意宕开一笔,借流莺的殷勤相顾,略解自己的春愁,表面上冲淡了全诗的悲剧色调,实际上将那种世无知音的落寞感含蓄得更为深沉,表达得更耐人寻味。

通篇扣住“春尽”抒述情怀,由惜春引出身世之感、家国之悲,一层深一层地加以抒发,而又自始至终不离开春尽时的环境景物,即景即情,浑然无迹,这就是诗篇沉挚动人的力量所在。

(陈伯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