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府
翳翳桑榆日,照我征衣裳。我行山川异,忽在天一方。
但逢新人民,未卜见故乡。大江东流去,游子去日长。
曾城填华屋,季冬树木苍。喧然名都会,吹箫间笙簧。
信美无与适,侧身望川梁。鸟雀夜各归,中原杳茫茫。
初月出不高,众星尚争光。自古有羁旅,我何苦哀伤。
翳翳桑榆日,照我征衣裳。我行山川异,忽在天一方。
但逢新人民,未卜见故乡。大江东流去,游子去日长。
曾城填华屋,季冬树木苍。喧然名都会,吹箫间笙簧。
信美无与适,侧身望川梁。鸟雀夜各归,中原杳茫茫。
初月出不高,众星尚争光。自古有羁旅,我何苦哀伤。
《唐诗品汇》:刘云:有何深意,到处自然(首二句下)。刘云:愤怨悲感,天性切至,读之黯然(“鸟雀”二句下)。刘云:语次写景,注者屑屑附会,可厌(末句下)。
《批点唐诗正声》:萧散沉降备至。“层城”以下句雄丽。“鸟雀夜各归,中原杳茫茫”,羁旅之思可悲。“初月”二句比喻。末复自解,可谓神于变化者矣。
《唐诗选脉会通评林》:刘辰翁曰:“中原杳茫茫”,愤怒悲感,读之默然。吴山民曰:丹青其言,然巧笔不能写,“但逢”、“未卜”二语,甚动情。“鸟雀”句有羡意。结自宽。陆时雍曰:“鸟雀夜各归”四句,气韵高雅,意象更入微茫。周珽曰:少陵入蜀诸篇,绝脂粉以坚其骨、贱丰神以实其髓,破绳格以活其肢,首首摛幽撷奥,出鬼入神,诗运之变,至此极盛矣。
《唐诗评选》:俗目或喜其“近情”,毕竟杜陵落处,全不关“近情”与否。如此诗篇,只有一“雅”。
《义门读书记》:正用仲宣《七哀》之旨。落句故谬其词。
《杜诗详注》:杨德周曰:此诗寄意含情,悲壮激烈,政复有俯仰六合之想。朱鹤龄曰:此诗语意,多本阮公《咏怀》。……公云“熟精《文选》理”,于此益信。李长祥曰:前后《出塞》、《石壕》、《新安》、《新婚》、《垂老》、《无家》等作,与山水诸作,少陵五言古诗之大者。《出塞》等作,犹有《三百篇》、汉魏之在其前;山水诸作,则前后当无复作者矣。又曰:少陵诗,得蜀山水吐气;蜀山水,得少陵诗吐气。
《唐宋诗醇》:语意多本古人,较途中诸作,虽气度少舒而忧思未尝忘也。“初月”两语,上承“中原”一句,王应麟以谓肃宗初立,盗贼未息,最为得解。盖至此身事少定,不觉念及朝廷,甫岂须臾忘君者哉!
《杜诗镜铨》:似《十九首》(首句下)。是二十四首总结语(末句下)。大处极大,细处极细,远处极远,近处极近,奥处极奥,易处极易,兼之化之,而不足以知之。李子德云:万里之行役,山川之夷险,岁月之暄凉,交游之违合,靡不曲尽,真诗史也。蒋弱六云:少陵入蜀诗,与柳州柳子厚诸记,剔险搜奇,幽深峭刻,自是千古天生位置配合,成此奇地奇文,今读者应接不暇。
《唐诗鉴赏辞典》:这首五言古诗,是杜甫由同谷赴西川途中所写的十二首纪行组诗的末篇。肃宗乾元二年(759)十二月一日,诗人举家从同谷出发,艰苦跋涉,终于在年底到达成都。此诗真实地刻画了他初到成都时喜忧交并的感情,风格古朴浑成,有汉魏遗风。全诗并没有什么惊人之语,奇险之笔,只是将自己的所见所闻,所感所想,迤逦写出,明白如话,然而却蕴含了深沉的情思,耐人咀嚼。
抒情的深婉含蓄是本诗最大的特色。初读此诗,以为只是一般的纪行写景,吟咏再三,则可感到平和外表下激荡着的感情波澜。这里有着喜和忧两种感情的掺和交融,内心微妙的变化,曲折尽致。杜甫举家远徙,历尽艰辛,为的是寻找一块栖身之地,如今来到富庶繁华的成都,“我行山川异,忽在天一方”,眼前展开一个新天地,给了他新的生活希望,欣慰之感,自不待言。“但逢新人民,未卜见故乡”,快慰之情刚生,马上又想到了梦魂萦绕的故乡,何时再见,未可预卜,但见大江东去,自己只能做长年飘泊的游子了。下面接写成都市廛的繁华、气候的温和,又转悲为喜。但成都虽美,终非故土,鸟雀天黑犹各自归巢,而茫茫中原,关山阻隔,自己何日才能回去呢?诗人又陷入了痛苦之中。当时中原州郡尚陷于安史叛军之手,一句“中原杳茫茫”,包含着多少忧国伤时之情!诗人遥望星空,愁思怅惘,最后只能以自宽之词作结。可以看到,全诗写喜,并不欣喜若狂,诉悲,也不泣血迸空,在舒缓和平的字里行间,寓含着一股喜忧交错的复杂的感情潜流。
作为纪行诗,本诗用“赋”来铺陈其事,而“赋”中又往往兼有比兴,因而形成了曲折回旋,深婉含蓄的风格。诗一上来就直道出眼前之景:夕阳西下,暮色朦胧,诗人风尘仆仆地在岁暮黄昏中来到成都,渲染出一种苍茫的气氛。它既是赋,又兼比兴。桑榆之日难道不正是诗人垂暮飘零的写照吗?同时它也兴起了深沉的羁旅之情。下面写“大江东流去,游子日月长”,“鸟雀夜各归,中原杳茫茫”,都是赋中兼兴。最后写“初月出不高,众星尚争光”,暗寓中兴草创、寇乱未平的忧思。诗人妙用比兴手法,笔下的自然景物都隐含深挚的感情。全诗一一闪过山川、城郭、原野、星空这些空间景物,同时也使人觉察到由薄暮至黄昏至星出月升的时光流逝。这种时空的交织使意境呈现出立体的美,烘托出感情上多层次的变化,达到情与景的自然交融。
胡应麟论东汉末年时的《古诗十九首》说:“蓄神奇于温厚,寓感怆于和平;意愈浅愈深,词愈近愈远,篇不可句摘,句不可字求。”(《诗薮》)杜甫此篇正继承了《古诗》的这一风格。而在思想感情上,它又突破了《古诗》多写失意飘泊之士苦闷忧伤的小天地,它运用喜忧交错的笔法,写出了关怀祖国和人民命运的诗人丰富复杂的内心世界,其高处正在于此。
(黄宝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