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鹰

五言律诗

素练风霜起,苍鹰画作殊。㩳(荀勇切,竦也)身思狡兔,侧目似愁胡。

绦旋光堪擿,轩楹势可呼。何当击凡鸟,毛血洒平芜。

评析

《瀛奎律髓》:

此咏画鹰,极其飞动。“身”、“侧目”一联已曲尽其妙。“堪擿”、“可呼”一联,又足见为画而非真。王介甫《虎图行》亦出于此耳。“目光夹镜当坐隅”,即(此诗)第五句也。“此物安可来庭除”,即第六句也。“何当击凡鸟,毛血洒平芜”,子美胸中愤世嫉邪,又以寓见深意,谓焉得烈士有如真鹰,能搏扫庸谬之流也。盖亦以讥夫貌之似而无能为者也,诗至此神矣。

《杜臆》:

“画作殊”,语拙,然“绦旋”句亦见其画作之殊也。

《茧斋诗谈》:

首句未画先衬,言下便有活鹰欲出;次点“画”字以存题,以下俱就生鹰摹写,其画之妙可知。运题入神,此百代之法也。一结有千筋力,须学此种笔势。

《杜诗解》:

句句是鹰,句句是画,犹是常家所讲。至于起句之未是画已先是鹰,此真庄生所云“鬼工”矣。“绦旋”、“轩楹”是画鹰者所补画,则亦咏画鹰者所必补咏也。看“堪擿”、“可呼”语势,亦全为起下“何当”字,故知后人中四句,实填之丑。“击凡鸟”妙。不击恶鸟而击凡鸟,甚矣!凡鸟之为祸,有百倍于恶鸟也。有家国者,不日诵斯言乎!“毛血”五字,击得恁快畅。盖亲睹凡鸟坏事,理合如此。

《瀛奎律髓汇评》:

纪昀:虚谷云:“盖亦以讥夫貌之似而无能为者也。”无此意。起笔有神,所谓顶上圆光。五、六请出是画,“何当”二字乃有根。冯班:如此咏物,后人何处效颦?山谷琐碎作新语,去之千里。唐人只赋意,所以生动;宋人粘滞,所以不及。陆贻典:咏物只赋大意,自然生动,晚唐更伤于纤巧。查慎行:全篇多用虚字写出画意。何义门:落句反醒画字,兜裹超脱。无名氏(乙):极动荡之致,到底不离“画”字。许印芳:凡写画景,以真景伴说乃佳。此诗首联说画,次联说真,三联承首联,尾联承次联,其归宿在真景上,可悟题画之法。惟第七句“凡鸟”当作“妖鸟”,老杜下字尚有未稳处。诗盖作于中年,若老年则所谓“晚节渐于诗律细”,无此疵颖矣。

《杜诗详注》:

曰“”、曰“侧”,搴鹰之状;曰“擿”、曰“呼”,绘鹰之神。末又从画鹰想出真鹰,几于写生欲活。每咏一物,必以全副精神入之。老笔苍劲中,时见灵气飞舞。律诗八句,须分起承转合。若中间甲铺四语,则堆垛而不灵。此诗三、四承上,固也;五、六仍是转下语,欲擿去绦旋,而呼之使击,语气却紧注末联。知此,可以类推矣。

《莲坡诗话》:

(邵)青门又云:《画鹰》一首,句句是画鹰,杜之佳处不在此,所谓诗不必太贴切也。余于此下一转语:当在切与不切之间。

《唐诗成法》:

起即“堂上不合生枫树”句意。此较精警。

《唐宋诗醇》:

王士禄曰:命意精警,句句不脱“画”字。朱鹤龄曰:起句与“缟素漠漠开风沙”义同,末因画鹰而思真者之搏击,则《进雕赋》意也。

《唐诗别裁》:

怀抱俱见(“何当”二句下)。

《读杜心解》:

与《胡马》篇竞爽。入手突兀,收局精悍。

《杜诗镜铨》:

王阮亭云:五字已摄画鹰之神(“素练”句下)。

《诗法易简录》:

“风霜起”三字,真写出秋高欲击之神,已贯至结二句矣。“素练”本无“风霜”,而忽若风霜起于素练者,以所画之鹰殊也。如此用笔,方有突兀凌空之势。若一倒转,便平衍无力。

《唐诗矩》:

尾联寓意格。未说苍鹰,突从素练上说一句“起”,使人陡然一惊。然后接入次句,定睛细看,方知是画工神妙所至,笔法稍一倒置,便失其神理矣。

《唐宋诗举要》:

范曰:五言其设色之鲜,六言其飞动如生,呼之欲下(“绦旋”二句下)。吴咏鹰、咏马皆杜公独擅,此二诗以寥寥律句,见古风捭阖之势为尤难。

《唐诗鉴赏辞典》:

浦评:与《胡马》篇竞爽。入手突兀,收局精悍。
张上若:天下事皆庸人误之,末有深意。

画上题诗,是我国绘画艺术特有的一种民族风格。古代文人画家,为了阐发画意,寄托感慨,往往于作品完成以后,在画面上题诗,收到了诗情画意相得益彰的效果。为画题诗自唐代始,但当时只是以诗赞画,真正把诗题在画上,是宋代以后的事。不过,唐代诗人的题画诗,对后世画上题诗产生了极大影响。其中,杜甫的题画诗数量之多与影响之大,终唐之世未有出其右者。
这首题画诗大概写于开元末年,是杜甫早期的作品。此时诗人正当年少,富于理想,也过着“快意”的生活,充满着青春活力,富有积极进取之心。诗人通过对画鹰的描绘,抒发了他那嫉恶如仇的激情和凌云的壮志。
全诗共八句,可分三层意思:
一、二两句为第一层,点明题目。起用惊讶的口气:说是洁白的画绢上,突然腾起了一片风霜肃杀之气,这是怎么回事呢?第二句随即点明:原来是矫健不凡的画鹰仿佛挟风带霜而起,极赞绘画的特殊技巧所产生的艺术效果。这首诗起笔是倒插法。何谓倒插法?试看杜甫《姜楚公画角鹰歌》的起笔曰:“楚公画鹰鹰戴角,杀气森森到幽朔。”先从画鹰之人所画的角鹰写起,然后描写出画面上所产生的肃杀之气,是谓正起。而此诗则先写“素练风霜起”,然后再点明“画鹰”,所以叫作倒插法。这种手法,一起笔就有力地刻画出画鹰的气势,吸引着读者。杜甫的题画诗善用此种手法,如《奉先刘少府新画山水障歌》的起笔曰:“堂上不合生枫树,怪底江山起烟雾。”《画鹘行》的起笔曰:“高堂见生鹘,飒爽动秋骨。”《奉观严郑公厅事岷山沱江画图十韵》的起笔曰:“沱水临中座,岷山到北堂。”这些起笔诗句都能起到先声夺人的艺术效果。
中间四句为第二层,描写画面上苍鹰的神态,是正面文章。颔联的“㩳(sǒng耸)身”就是“竦身”。“侧目”,句见《汉书·李广传》:“侧目而视,号曰苍鹰。”又见孙楚《鹰赋》:“深目蛾眉,状如愁胡。”再见傅玄《猿猴赋》:“扬眉蹙额,若愁若嗔。”杜甫这两句是说苍鹰的眼睛和猢狲的眼睛相似,耸起身子的样子,好象是在想攫取狡猾的兔子似的,从而刻画出苍鹰搏击前的动作及其心理状态,真是传神之笔,把画鹰一下子写活了,宛如真鹰。颈联“绦旋(tāo xuàn滔眩)”的“绦”是系鹰用的丝绳;“旋”是转轴,系鹰用的金属的圆轴。“轩楹”是堂前廊柱,此指画鹰悬挂之地。这两句是说系着金属圆轴的苍鹰,光彩照人,只要把丝绳解掉,即可展翅飞翔;悬挂在轩楹上的画鹰,神采飞动,气雄万夫,好象呼之即出,去追逐狡兔,从而描写出画鹰跃跃欲试的气势。作者用真鹰来作比拟,以这两联诗句,把画鹰描写得栩栩如生。
此两联中,“思”与“似”、“摘”与“呼”两对词,把画鹰刻画得极为传神。“思”写其动态,“似”写其静态,“摘”写其情态,“呼”写其神态。诗人用字精工,颇见匠心。通过这些富有表现力的字眼,把画鹰描写得同真鹰一样。是真鹰,还是画鹰,几难分辨。但从“堪”与“可”这两个推论之词来玩味,毕竟仍是画鹰。
最后两句进到第三层,承上收结,直把画鹰当成真鹰,寄托着作者的思想。大意是说:何时让这样卓然不凡的苍鹰展翅搏击,将那些“凡鸟”的毛血洒落在原野上。“何当”含有希幸之意,就是希望画鹰能够变成真鹰,奋飞碧霄去搏击凡鸟。“毛血”句,见班固《西都赋》:“风毛雨血,洒野蔽天。”至于“凡鸟”,张上若说:“天下事皆庸人误之,末有深意。”这是把“凡鸟”喻为误国的庸人,似有锄恶之意。由此看来,此诗借咏《画鹰》以表现作者嫉恶如仇之心,奋发向上之志。作者在《杨监又出画鹰十二扇》一诗的结尾,同样寄寓着自己的感慨曰:“为君除狡兔,会是翻上。”
总起来看,这首诗起笔突兀,先勾勒出画鹰的气势,从“画作殊”兴起中间两联对画鹰神态的具体描绘,而又从“势可呼”顺势转入收结,寄托着作者的思想,揭示主题。浦起龙《读杜心解》评曰:“起作惊疑问答之势。……‘身’、‘侧目’此以真鹰拟画,又是贴身写。‘堪摘’、‘可呼’,此从画鹰见真,又是饰色写。结则竟以真鹰气概期之。乘风思奋之心,疾恶如仇之志,一齐揭出。”可见此诗,不唯章法谨严,而且形象生动,寓意深远,不愧为题画诗的杰作。
(孔寿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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