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析
《苕溪渔隐丛话》:苕溪渔隐曰:半山老人《题双庙诗》云:“北风吹树急,西日照窗凉。”细详味之,其托意深远,非止咏庙中景物而已……此深得老杜句法。如老杜题蜀相庙诗云:“映阶碧草自春色,隔叶黄鹂空好音。”亦自别托意在其中矣。
《瀛奎律髓》:子美流落剑南,拳拳于武侯不忘。其《咏怀古迹》,于武侯云:“伯仲之间见伊吕,指挥若定失萧曹。”及此诗,皆善颂孔明者。
《唐诗品汇》:刘云:全首如此一字一泪矣。又云:千年遗下此语,使人意伤。
《唐诗援》:起语萧散悲凉,便堪下泪。
《唐诗选脉会通评林》:王安石曰:三、四止咏武侯庙,而托意在其中。董益曰:次联只用一“自”字与“空”字,有无限感怆之意。吴山民曰:次句纪地。三、四纪祠之冷落,“天下计”见其雄略,“老臣心”见其苦衷。结语逗漏宋人议论。
《杜臆》:此与“诸葛大名”一首意正相发……盖不止为诸葛悲之,而千古英雄有才无命者,皆括于此,言有尽而意无穷也。
《唐七律隽》:悲凉慷慨,吊古深情,淋淳于楮墨之间。胡元瑞谓结句滥觞宋人,浅视之矣。
《杜诗解》:三、四,碧草春色,黄鹂好音,入一“自”字、“空”字,便凄清之极。……第七句“未”字、“先”字妙,竟似后曾恢复而老臣未及身见之者,体其心而为肓也。当日有未了之事,在今日长留一未了之计、未了之心。
《唐诗摘钞》:后半四句,就公始末以寓感慨,笔力简劲,宋人专学此种,流为议论一派,未免为公累耳。
《唐诗快》:呜呼!诗之感人至此,益信圣人“兴、观,群、怨”之言不妄。
《九家集注杜诗》:赵彦材云:悼之深矣。郭知达云:闵其志不遂也。
《删订唐诗解》:起句率。
《瀛奎律髓汇评》:纪昀:前四句疏疏洒洒,后四句忽变沉郁,魄力绝大。赵熙:沈郁、博大。
《杜诗详注》:“天下计”,见匡时雄略:“老臣心”,见报国苦衷。有此二句之沉挚悲壮,结作痛心酸鼻语,方有精神。宋宗简公归殁时诵此二语,千载英雄有同感也。
《唐诗贯珠》:“森森”二字有精神。
《唐宋诗醇》:老杜入蜀,于孔明三致意焉,其志有在也。诗意豪迈哀顿,具有无数层折,后来匹此,惟李商隐《筹笔驿》耳。世人论此二诗,互有短长,或不置轩轾,其实非有定见。今略而言之,此为谒祠之作,前半用笔甚谈,五六写出孔明身份,七、八转折而下,当时后世,悲感并到,正意注重后半。李诗因地兴感,故将孔明威灵撮入十四字中,写得十分满足,接笔一转,几将气焰扫尽,五、六两层折笔,末仍收归本事,非有神力者不能。二诗局阵各异,工力悉敌,悠悠耳食之论,未足与议也。
《唐诗别裁》:檃括武侯生平,激昂痛快。(“三顾频烦”二句下)。“开济”言开基济美,合二朝言之。
《杜诗镜铨》:邵子湘云:牢壮浑劲,此为七律正宗。自始至终,一生功业心事,只用四语括尽(“三顾频烦”四句下)。俞犀月云:真正痛快激昂,八句诗便抵一篇绝大文字。
《十八家诗钞》:张云:后四句极开阖驰骤、沉郁顿挫之妙,须作一气读,乃得其用意湛至处。
《网师园唐诗笺》:只下“何处”二字,已见祠宇荒芜。“三顾”至尾,沉雄檃括,抱负自见。
《历代诗法》:前四句伤其人之不可见,后四句叹其功之不能成,凭吊最深。
《昭昧詹言》:此亦咏怀古迹。起句叙述点题,三、四写景,后半论议缔情,人所同有,但无其雄杰明卓,及沉痛真至耳。
《读杜心解》:五、六,实拈,句法如兼金铸成,其贴切武侯,亦如熔金浑化……后来武侯庙诗,名作林立,然必枚举一事为句。始信此诗统体浑成,尽空作者。
《闻鹤轩初盛唐近体读本》:陈德公曰:五、六稳尽,结亦洒然。评:三、四写祠堂物色,只着“自”、“空”二句眼于中,便已悲凉欲绝,而肃穆深沈之象,更与荒芜零落者不同。
《历代诗评注读本》:悲壮雄劲,此为七律正宗。
《唐宋诗举要》:吴曰:起严庄凝重,此为正格。然亦自有开阖,不可平直(“丞相祠堂”四句下)。吴曰:顿转作收,用笔提空。故异常得势。
《超纯斋诗词》:1、蜀相:三国时蜀国丞相,指诸葛亮。
《唐诗鉴赏辞典》:
2、锦官城:现四川省城都市。
3、三顾:指刘备三顾茅庐。
4、两朝:刘备、刘禅父子两朝。
5、开济:指帮助刘备开国和辅佐刘禅继位。题曰“蜀相”,而不曰“诸葛祠”,可知老杜此诗意在人而不在祠。然而诗又分明自祠写起。何也?盖人物千古,莫可亲承;庙貌数楹,临风结想。因武侯祠庙而思蜀相,亦理之必然。但在学诗者,虚实宾主之间,诗笔文情之妙,人则祠乎?祠岂人耶?看他如何着墨,于此玩索,宜有会心。
开头一句,以问引起。祠堂何处?锦官城外,数里之遥,远远望去,早见翠柏成林,好一片葱葱郁郁,气象不凡那就是诸葛武侯祠所在了。这首一联,开门见山,洒洒落落,而两句又一问一答,自开自合。
接下去,老杜便写到映阶草碧,隔叶禽鸣。
有人说:“那首联是起,此颔联是承,章法井然。”不错。又有人说:“从城外森森,到阶前碧色,迤迤逦逦,自远望而及近观,由寻途遂至入庙,笔路最清。”也不错。不过,倘若仅仅如此,谁个不能?老杜又在何处呢?
有人说:既然你说诗人意在人而不在祠,那他为何八句中为碧草黄鹂、映阶隔叶就费去了两句?此岂不是正写祠堂之景?可知意不在祠的说法不确。
又有人说:杜意在人在祠,无须多论,只是律诗幅短,最要精整,他在此题下,竟然设此二句,既无必要,也不精彩;至少是写“走”了,岂不是老杜的一处败笔?
我说:哪里,哪里。莫拿八股时文的眼光去衡量杜子美。要是句句“切题”,或是写成“不啻一篇孔明传”,谅他又有何难。如今他并不如彼。道理定然有在。
须看他,上句一个“自”字,下句一个“空”字。此二字适为拗格,即“自”本应平声,今故作仄;“空”本应仄声,今故作平。彼此互易,声调上的一种变换美。吾辈学诗之人,断不能于此等处失去心眼。
且说老杜风尘澒洞,流落西南,在锦城定居之后,大约头一件事就是走谒武侯祠庙。“丞相祠堂何处寻”?从写法说,是开门见山,更不纡曲;从心情说,祠堂何处,向往久矣!当日这位老诗人,怀着一腔崇仰钦慕之情,问路寻途,奔到了祠堂之地他既到之后,一不观赏殿宇巍巍,二不瞻仰塑像凛凛,他“首先”注意的却是阶前的碧草,叶外的黄鹂!这是什么情理?
要知道,老杜此行,不是“旅游”,入祠以后,殿宇之巍巍,塑像之凛凛,他和普通人一样,自然也是看过了的。不过到他写诗之时(不一定即是初谒祠堂的当时),他感情上要写的绝不是这些形迹的外观。他要写的是内心的感受。写景云云,已是活句死参;更何况他本未真写祠堂之景?
换言之,他正是看完了殿宇之巍巍,塑像之凛凛,使得他百感中来,万端交集,然后才越发觉察到满院萋萋碧草,寂寞之心难言;才越发感受到数声呖呖黄鹂,荒凉之境无限。
在这里,你才看到一位老诗人,独自一个,满怀心事,徘徊瞻眺于武侯祠庙之间。
没有这一联两句,诗人何往?诗心安在?只因有了这一联两句,才读得出下面的腹联所说的三顾频烦(即屡屡、几次,不是频频烦请),两朝开济(启沃匡助),一方面是知人善任,终始不渝;一方面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一方面付托之重,一方面图报之诚:这一切,老杜不知想过了几千百回,只是到面对着古庙荒庭,这才写出了诸葛亮的心境,字字千钧之重。莫说古人只讲一个“士为知己者死”,难道诗人所理解的天下之计,果真是指“刘氏子孙万世皇基”不成?老臣之心,岂不也怀着华夏河山,苍生水火?一生志业,六出祁山,五丈原头,秋风瑟瑟,大星遽陨,百姓失声……想到此间,那阶前林下徘徊的诗人老杜,不禁汍澜被面,老泪纵横了。
庭草自春,何关人事;新莺空啭,祗益伤情。老杜一片诗心,全在此处凝结,如何却说他是“败笔”?就是“过渡”云云(意思是说,杜诗此处颔联所以如此写,不过是为自然无迹地过渡到下一联正文),我看也还是只知正笔是文的错觉。
有人问:长使英雄泪满襟袖的英雄,所指何人?答曰:是指千古的仁人志士,为国为民,大智大勇者是,莫作“跃马横枪”“拿刀动斧”之类的简单解释。老杜一生,许身稷契,志在匡国,亦英雄之人也。说此句实包诗人自身而言,方得其实。
然而,老杜又绝不是单指个人。心念武侯,高山仰止,也正是寄希望于当世的良相之材。他之所怀者大,所感者深,以是之故,天下后世,凡读他此篇的,无不流涕,岂偶然哉!
(周汝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