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时歌

古风
题注:赠广文馆博士郑虔。

诸公衮衮登台省,广文先生官独冷。甲第纷纷厌粱肉,广文先生饭不足。

先生有道出羲皇,先生有才①过屈宋。德尊一代常轗轲,名垂万古知何用。

杜陵野客人更嗤,被褐短窄鬓如丝。日籴太仓五升米,时赴郑老同襟期。

得钱即相觅,沽酒不复疑。忘形到尔汝,痛饮真吾师。

清夜沈沈动春酌,灯(一作檐)前细雨檐花落。但觉高歌有鬼神,焉知饿死填沟壑。

相如逸才亲涤器,子云识字终投阁。先生早赋归去来,石田茅屋荒苍苔。

儒术于我何有哉,孔丘盗蹠俱尘埃。不须闻此意惨怆,生前相遇且衔杯。

评析

《杜臆》:

此篇总是不平之鸣,无可奈何之词,非真谓垂名无用,非真薄懦术,非真齐孔、蹠,亦非真以酒为乐也。杜诗“沉醉聊自遣,放歌破愁绝”,即此诗之解,而他诗可以旁通。自发苦情,故以《醉时歌》命题。

《唐诗快》:

诗特豪横奔腾,不可一世。

《义门读书记》:

目空一世而不露轻肆之迹,人但以为旷达耳。

《杜诗详注》:

卢世㴶曰:《醉时歌》纯是天纵,不知其然而然,允矣“高歌有鬼神”也。

《茧斋诗谈》:

衰飒事以壮语扛之,所谓救法也。如“灯前细雨檐花落”,苍莽中忽下幽秀句,人不诧其失群,总是气能化物。

《唐宋诗醇》:

“清夜沉沉”两语,写夜饮之景,妙不容说;“但觉高歌”二句,跌宕不羁中权有此,使前后文势倍觉生色。

《唐诗别裁》:

转韵出韵,此诗偶见(“先生有道”二句下)。悲壮淋漓(“清夜沉沉”六句下)。本《庄子·盗蹠》篇,见贤愚同尽,不如托之饮酒。故作旷达语,而不平之意仍在(末四句下)。

《读杜心解》:

前段,先嘲广文,次自嘲,而以“痛饮真吾师”作合,是“我”固同于先生也。后段,先自解,次为广文解,而以“相遇且衔杯”作合,是劝先生当与“我”同也。“广文先生”、“杜陵野客”,迭为宾主,同归醉乡。

《杜诗镜铨》:

张云:开手以富贵形贫贱,起得排宕。悲壮淋漓之至,两人即此自足千古。

《石洲诗话·渔洋评杜摘记》:

“相如二句应酬。结似律,不甚健。”(方纲)按:……“相如”、“子云”一联,在“高歌”一联下,以伸其气,乃觉“高歌”二句倍有力也。此犹之谢玄晖《新亭渚别范云》诗“广平”、“茂陵”一联,必借用古事,以见两人心事之实迹也。……愚尝谓空同、沧溟以格调论诗,而渔洋变其说曰神韵;神韵者,格调之别名耳。渔洋意中,盖纯以脱化超逸为主,而不知古作者各有实际,岂容一概相量乎?至此篇末“生前相遇且衔杯”一句,必如此乃健。而何以反云“似律不健”耶?

《网师园唐诗笺》:

“请夜”四句,兴往情来,淋漓酣适。一路豪爽之笔,挥洒自如,却有结构。

《十八家诗钞》:

张云:满纸郁律纵宕之气。

《唐宋诗举要》:

吴曰:“清夜”以下,神来气来,千古独绝。吴曰:收掉转(“不须闻此”二句下)。

《唐诗鉴赏辞典》:

根据诗人的自注,这首诗是写给好友郑虔的。郑虔是当时有名的学者。他的诗、书、画被玄宗评为“三绝”。天宝初,被人密告“私修国史”,远谪十年。回长安后,任广文馆博士。性旷放绝俗,又喜喝酒。杜甫很敬爱他。两人尽管年龄相差很远(杜甫初遇郑虔,年三十九岁,郑虔估计已近六十),但过从很密。虔既抑塞,甫亦沉沦,更有知己之感。从此诗既可以感到他们肝胆相照的情谊,又可以感到那种抱负远大而又沉沦不遇的焦灼苦闷和感慨愤懑。今天读来,还使人感到“字向纸上皆轩昂”,生气满纸。
全诗可分为四段,前两段各八句,后两段各六句。从开头到“名垂万古知何用”这八句是第一段。
第一段前四句用“诸公”的显达地位和奢靡生活来和郑虔的位卑穷窘对比。“衮衮”,相继不绝之意。“台省”,指中枢显要之职。“诸公”未必都是英才吧,却一个个相继飞黄腾达,而广文先生呢,“才名四十年,坐客寒无毡。”那此侯门显贵之家,精粮美肉已觉厌腻了,而广文先生连饭也吃不饱。这四句,一正一衬,排对鲜明而强烈,突出了“官独冷”和“饭不足”。后四句诗人以无限惋惜的心情为广文先生鸣不平。论道德,广文先生远出羲皇。论才学,广文先生抗行屈宋。然而,道德被举世推尊,仕途却总是坎;辞采虽能流芳百世,亦何补于生前的饥寒啊!
第二段从“广文先生”转到“杜陵野客”,写诗人和郑广文的忘年之交,二人象涸泉的鱼,相濡以沫,交往频繁。“时赴郑老同襟期”和“得钱即相觅 ”,仇兆鳌注说,前句是杜往,后句是郑来。他们推心置腹、共叙怀抱,开怀畅饮,聊以解愁。
第三段六句是这首诗的高潮,前四句樽前放歌,悲慨突起,乃为神来之笔。后二句似宽慰,实愤激。司马相如可谓一代逸才,却曾亲自卖酒涤器;才气横溢的扬雄就更倒霉了,因刘棻得罪被株连,逼得跳楼自杀。诗人似乎是用才士薄命的事例来安慰朋友,然而只要把才士的蹭蹬饥寒和首句“诸公衮衮登台省”连起来看,就可以感到诗笔的针砭力量。
末段六句,愤激中含有无可奈何之情。既然仕路坎坷,怀才不遇,那么儒术又有何用?孔丘盗蹠也可等量齐观了!这样说,既评儒术,暗讽时政,又似在茫茫世路中的自解自慰,一笔而两面俱到。末联以“痛饮”作结,孔丘非师,聊依杜康,以旷达为愤激。
诸家评本篇,或说悲壮,或曰豪宕,其实悲慨与豪放兼而有之,而以悲慨为主。普通的诗,豪放易尽(一滚而下,无含蓄),悲慨不广(流于偏激)。杜诗豪放不失蕴藉,悲慨无伤雅正,本诗可为一例。
首段以对比起,不但挠直为曲,而且造成排句气势,运笔如风。后四句两句一转,愈转感情愈烈,真是“浩歌弥激烈”。第二段接以缓调。前四句七言,后四句突转五言,免去板滞之感。且短句促调,渐变轩昂,把诗情推向高潮。第三段先用四句描写痛饮情状,韵脚换为促、沉的入声字,所谓“弦急知柱促”,“慷慨有余哀”也。而语杂豪放,故无衰飒气味。无怪诗评家推崇备至,说“清夜以下,神来气来,千古独绝。”“清夜四句,惊天动地。”(见《唐宋诗举要》引)但他们忽略了“相如逸才”、“子云识字”一联的警策、广大。此联妙在以对句锁住奔流之势,而承上启下,连环双绾,过到下段使人不觉。此联要与首段联起来看,便会觉得“衮衮诸公”可耻。岂不是说“邦无道,富且贵焉,耻也”吗?由此便见得这篇赠诗不是一般的叹老嗟卑、牢骚怨谤,而是伤时钦贤之作。激烈的郁结而出之以蕴藉,尤为难能。
末段又换平声韵,除“不须”句外,句句用韵,慷慨高歌,显示放逸傲岸的风度,使人读起来,涵泳无已,而精神振荡。
(曹慕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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