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南别业

古风
题注:一作初至山中,一作入山寄城中故人

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

评析

《诗人玉屑》:

此诗造意之妙,至与造物相表里,岂直诗中有画哉!观其诗,知其蝉蜕尘埃之中,浮游万物之表者也。山谷老人云:余顷年登山临水,未尝不读王摩诘诗,顾知此老胸次,定有泉石膏肓之疾。

《瀛奎律髓》:

右丞此诗有一唱三叹不可穷之妙。

《王孟诗评》:

无言之境,不可说之味,不知者以为淡易,其质如此,故自难及。

《批选唐诗》:

迫近性情,悄然忘言。

《唐诗镜》:

五六神境。

《唐诗归》:

钟云:此等作只似未有声诗之先,便有此-”。首诗,然读之如新出诸口及初入目者,不觉见成,其故难言。谭云:只是怍人,行径幽妙。

《唐诗解》:

此堪号“结庐在人境”竞爽。

《唐诗选脉会通评林》:

周弼为一意体,以纵横放肆,外如不整,中实应节也。何新之为高古体。僧慧洪曰:不直言其闲逸,而意中见其闲逸,谓之遗意句法。玩“偶然”二字,得趣幽深。陆钿曰:律合古,意趣非言尽。盖有一种悠然会心处,所见无非道也。

《唐诗评选》:

清靡为时调之冠,亦令人欲割爱而不能。

《唐律消夏录》:

“行”、“坐”、“谈”、“笑”,句句不说在别业,却句句是别业。“好道”两字,先生既云“空自知”矣,予又安能强下注脚?予友继庄先生曰:“此诗若只作文字读,辜负先生慈悲不少。然文字三昧,必须于此等诗领会得,方有悟门。”“还期”一字,与“别业”略一照应。

《此木轩论诗汇编》:

观其意若不欲为诗者,其诗之绝境乎?“胜事空自知”,正不容他人知。诗有两字诀,曰“无心”。

《古唐诗合解》:

此诗不必粘题,亦不必分解,清微之至。

《唐诗成法》:

一家别业之由。二别业。三四承一二。五六承三四。七八承五六结。无一语说别业,却语语是别业,神妙乃尔。以“中岁”生“晚家”,以“独往”生“自知”,以“行到”应“独往”,以“坐看”应“自知”,以“水穷”、“云起”应“兴来”、“胜事”,以“林叟”、“谈笑”而用“偶然”字总应上,此律中带古法。

《唐诗意》:

此诗言已造道之致,三联亦比体也。

《近体秋阳》:

不脱落一切尘凡,便际此境界,未必有此领略。能此领略,道邪非邪?流对天然,占断终古。八句只如一句,近体中纤纤出尘,夷犹入道,未有过于此作者。孟浩然雅以泉石自骄,却无此等一作,以虽立品高清,而天怀不如右悉之夷旷也。然而气格严举,孟又当过之矣。

《唐诗从绳》:

此全篇直叙格。五六句法径直。此种句法不假造作,以浑成雅健为贵。通首言中岁虽参究此事,不免茫无着落,至晚年方知有安身立命之处。得此把柄,则行止洒落,冷暖自知,水穷云起,尽是禅机,林叟闲淡,无非妙谛矣。以人我相忘作结,有悠悠自得之意。

《茧斋诗谈》:

一气贯注中不动声色,所向惬然,最是难事。古秀天然,杜不能尔。

《唐诗别裁》:

行所无事,一片化机。末语“无还期”,谓不定还期也。

《网师园唐诗笺》:

一往清气(“兴来”四句下)。

《历代诗评注读本》:

第三句至第八句,一气相生,不分转合,而转合自分,自是化工之笔。

《瀛奎律髓汇评》:

冯班:第二联奇句惊人。查慎行:五六自然,有无穷景味。纪昀:此诗之妙,由绚烂之极归于平淡,然不可以躐等求也。学盛唐者,当以此种为归墟,不得以此种为初步。又云:此种皆熔炼之至,渣滓俱融,涵养之熟,矜躁尽化,而后天机所到,自在流出,非可以摹拟而得者。无其熔炼涵养之功,而以貌袭之,即为窠臼之陈言,敷衍之空调。矫语盛唐者,多犯是病。此亦如禅家者流,有真空、顽空之别,论诗者不可不辨。

《超纯斋诗词》:

1、胜事:快意的事。
2、值:遇见;
3、林叟:乡村的老人。
4、无还期:无一定时间。

《唐诗鉴赏辞典》:

这首诗既是写景,也是写随遇而安的闲适恬淡之情。

王维晚年官至尚书右丞,职务可谓不小。其实,由于政局变化反复,他早已看到仕途的艰险,便想超脱这个烦扰的尘世。他吃斋奉佛,悠闲自在,大约四十岁后,就开始过着亦官亦隐的生活。这首诗描写的,就是那种自得其乐的闲适情趣。
开头两句:“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叙述自己中年以后即厌尘俗,而信奉佛教。“晚”是晚年;“南山陲”指辋川别墅所在地。此处原为宋之问别墅,王维得到这个地方后,完全被那里秀丽、寂静的田园山水陶醉了。他在《山中与裴秀才迪》的信中说:“足下方温经,猥不敢相烦。辄便往山中,憩感兴寺,与山僧饭讫而去。北涉玄灞,清月映郭;夜登华子冈,辋水沦涟,与月上下。寒山远火,明灭林外;深巷寒犬,吠声如豹;村墟夜舂,复与疏钟相间。此时独坐,僮仆静默,多思曩昔携手赋诗,步仄径、临清流也。”
从这段描述,我们就可知道诗中第二联“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中透露出来的闲情逸致了。上一句“独往”,写出诗人的勃勃兴致;下一句“自知”,又写出诗人欣赏美景时的乐趣。诗人同调无多,兴致来时,惟有独游,赏景怡情,能自得其乐,随处若有所得,不求人知,自己心会其趣而已。
第三联,即言“胜事自知”。“行到水穷处”,是说随意而行,走到哪里算哪里,然而不知不觉,竟来到流水的尽头,看是无路可走了,于是索性就地坐了下来……
“坐看云起时”,是心情悠闲到极点的表示。云本来就给人以悠闲的感觉,也给人以无心的印象,因此陶潜才有“云无心以出岫”的话(见《归去来辞》)。通过这一行、一到、一坐、一看的描写,诗人此时心境的闲适也就明白揭出了。此二句深为后代诗家赞赏。近人俞陛云说:“行至水穷,若已到尽头,而又看云起,见妙境之无穷。可悟处世事变之无穷,求学之义理亦无穷。此二句有一片化机之妙。”(《诗境浅说》)这是很有见地的。再从艺术上看,这二句诗真是诗中有画,天然便是一幅山水画。毋怪《宣和画谱》指出:“‘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及‘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之类,以其句法,皆所画也。”
最后一联:“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突出了“偶然”二字。其实不止遇见这林叟是出于偶然,本来出游便是乘兴而去,带有偶然性;“行到水穷处”自然又是偶然。“偶然”二字实在是贯穿上下,成为此次出游的一个特色。而且正因处处偶然,所以处处都是“无心的遇合”,更显出心中的悠闲,如行云自由遨翔,如流水自由流淌,形迹毫无拘束。它写出了诗人那种天性淡逸,超然物外的风采,对于我们了解王维的思想是有认识意义的。
(刘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