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李白二首 其二

古风

浮云终日行,游子久不至。三夜频梦君,情亲见君意。

告归常局促,苦道来不易。江湖多风波,舟楫恐失坠。

出门搔白首,若(一作苦)负平生志。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

孰云网恢恢,将老身反累。千秋万岁名,寂莫身后事。

评析

《唐诗归》:

钟云:“明我常相忆”、“情亲见君意”,是一片何等精神往来(“三夜”二句下)!钟云:述梦语,妙(“告归”二句下)。钟云:悲怨在“满”字、“独”字(“冠盖”二句下)。

《唐诗选脉会通评林》:

刘辰翁曰:起语,千言万恨;次二句,人情鬼语,偏极苦味。“告归”六句,梦中宾主语具是。“冠盖”二句,语出情痛自别。

《杜臆》:

前篇止云“人我梦”,又云“恐非平生魂”,时此云“情亲见君意”,则魂真来矣,更进一步。……而“江湖多风波”,所以答前章“无使蚊龙得”之语也。交情恳至,真有神魂往来。止云泣鬼神,犹浅。

《唐诗快》:

“行”字妙(首句下)。情至苦语,人不能道(“三夜”四句下)。竟说到身后矣,今人岂敢开此口(末二句下)。

《杜诗镜铨》:

刘须溪云:结极惨黯,情至语塞。

《秋窗随笔》:

老杜《梦李白》云:“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昌黎《答孟郊》诗:“人皆余酒肉,子独不得饱。”同一慨然;而古人交情,于此可见。

《唐宋诗举要》:

吴曰:先垫一句,以取逆势(“浮云”句下)。人吴曰:再垫,再挺(“冠盖”句下)。吴曰:咏叹淫洗(“斯人”句下)。吴曰:此中删去几千百语,极沉郁悲痛之致(“孰云”二句下)。吴曰:逆接(“千秋”句下)。吴曰:致慨深远(末句下)。

以下总评《唐诗广选》:

王元美曰:余读刘越石“岂意百炼钢,化为绕指柔”二语,末尝不欷歔罢酒,至少陵此诗结语,辄黯然低徊久之。

《唐诗选脉会通评林》:

蒋一梅曰:二诗情意亲切,千载而后,犹见李杜石交之谊。

《兰丛诗话》:

(宜田)又云:少陵《梦李白》诗,童而习之矣。及自作梦友诗,始益恍然于少陵语语是梦,非忆非怀。

《茧斋诗谈》:

《梦李白》,惜片魂之往来,更历艰险,交道文心。备极曲折,此之谓“沉着”。

《读杜心解》:

始干梦前之凄恻,卒于梦后之感慨:此以两篇为起讫也。“入梦”,明我忆;“频梦”,见君意。前写梦境迷离,后写梦语亲切;此以两篇为层次也。

《诗伦》:

真朋友必无假性情,通性情者诗也,诗至《梦李白》二首。真极矣,非子美不能作,非太白亦不能当也。以诗品论,得《骚》之髓,不撮汉魏之皮。或曰“唐无古诗而有其古诗”,然乎哉?

以下资料来源未详:

1、明:表明。
2、枫林青:指李白所在;
3、关塞黑:指杜甫所居秦陇地带。
4、落月两句:写梦醒后的幻觉。看到月色,想到梦境,李白容貌在月光下似乎隐约可见。

乾元元年(758)李白流放夜郎(治所在今贵州正安西北),二年春行至巫山遇赦,回到江陵。杜甫远在北方,只闻李白流放,不知已被赦还,忧思拳拳,久而成梦。
这两首记梦诗,分别按梦前、梦中、梦后叙写,依清人仇兆鳌说,两篇都以四、六、六行分层,所谓“一头两脚体”。(见《杜少陵集详注》卷七。本篇文字亦依仇本。)上篇写初次梦见李白时的心理,表现对故人吉凶生死的关切;下篇写梦中所见李白的形象,抒写对故人悲惨遭遇的同情。
“死别已吞声,生别常恻恻。”诗要写梦,先言别;未言别,先说死,以死别衬托生别,极写李白流放绝域、久无音讯在诗人心中造成的苦痛。开头便如阴风骤起,吹来一片弥漫全诗的悲怆气氛。
“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不说梦见故人,而说故人入梦;而故人所以入梦,又是有感于诗人的长久思念,写出李白幻影在梦中倏忽而现的情景,也表现了诗人乍见故人的喜悦和欣慰。但这欣喜只不过一刹那,转念之间便觉不对了:“君今在罗网,何以有羽翼?”你既累系于江南瘴疠之乡,怎么就能插翅飞出罗网,千里迢迢来到我身边呢?联想世间关于李白下落的种种不祥的传闻,诗人不禁暗暗思忖:莫非他真的死了?眼前的他是生魂还是死魂?路远难测啊!乍见而喜,转念而疑,继而生出深深的忧虑和恐惧,诗人对自己梦幻心理的刻画,是十分细腻逼真的。
“魂来枫林青,魂返关塞黑。”梦归魂去,诗人依然思量不已:故人魂魄,星夜从江南而来,又星夜自秦州而返,来时要飞越南方青郁郁的千里枫林,归去要渡过秦陇黑沉沉的万丈关塞,多么遥远,多么艰辛,而且是孤零零的一个。“落月满屋梁,犹疑照颜色。”在满屋明晃晃的月光里面,诗人忽又觉得李白那憔悴的容颜依稀尚在,凝神细辨,才知是一种朦胧的错觉。相到故人魂魄一路归去,夜又深,路又远,江湖之间,风涛险恶,诗人内心祝告着、叮咛着:“水深波浪阔,无使蛟龙得。”这惊骇可怖的景象,正好是李白险恶处境的象征;这惴惴不安的祈祷,体现着诗人对故人命运的殷忧。这里,用了两处有关屈原的典故。“魂来枫林青”,出自《楚辞·招魂》:“湛湛江水兮上有枫,目极千里兮伤春心,魂兮归来哀江南!”旧说系宋玉为招屈原之魂而作。“蛟龙”一语见于梁吴均《续齐谐记》:东汉初年,有人在长沙见到一个自称屈原的人,听他说:“吾尝见祭甚盛,然为蛟龙所苦。”通过用典将李白与屈原联系起来,不但突出了李白命运的悲剧色彩,而且表示着杜甫对李白的称许和崇敬。
上篇所写是诗人初次梦见李白的情景,此后数夜,又连续出现类似的梦境,于是诗人又有下篇的咏叹。
“浮云终日行,游子久不至。”见浮云而念游子,是诗家比兴常例,李白也有“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送友人》)的诗句。天上浮云终日飘去飘来,天涯故人却久望不至;所幸李白一往情深,魂魄频频前来探访,使诗人得以聊释愁怀。“三夜频梦君,情亲见君意”,与上篇“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互相照应,体现着两人形离神合、肝胆相照的情谊。其实,我见君意也好,君明我忆也好,都是诗人推己及人,抒写自己对故人的一片衷情。
“告归”以下六句选取梦中魂返前的片刻,描述李白的幻影:每当分手的时候,李白总是匆促不安地苦苦诉说:“来一趟好不容易啊,江湖上风波迭起,我真怕会沉船呢!”看他走出门去用手搔着头上白发的背影,分明是在为自己壮志不遂而怅恨。“告归常局促,苦道来不易”写神态;“江湖多风波,舟楫恐失坠”是独白;“出门搔白首,若负平生志”,通过动作、外貌揭示心理。寥寥三十字,从各个侧面刻画李白形象,其形可见,其声可闻,其情可感,枯槁惨淡之状,如在目前。“江湖”二句,意同上篇“水深波浪阔,无使蛟龙得”,双关着李白魂魄来去的艰险和他现实处境的恶劣;“出门”二句则抒发了诗人“惺惺惜惺惺”的感慨。
梦中李白的幻影,给诗人的触动太强太深了,每次醒来,总是愈思愈愤懑,愈想愈不平,终于发为如下的浩叹:“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孰云网恢恢?将老身反累!”高冠华盖的权贵充斥长安,唯独这样一个了不起的人物,献身无路,困顿不堪,临近晚年更被囚系放逐,连自由也失掉了,还有什么“天网恢恢”之可言!生前遭遇如此,纵使身后名垂万古,人已寂寞无知,夫复何用!“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在这沉重的嗟叹之中,寄托着对李白的崇高评价和深厚同情,也包含着诗人自己的无限心事。所以,清人浦起龙说:“次章纯是迁谪之慨。为我耶?为彼耶?同声一哭!”(《读杜心解》)
《梦李白二首》,上篇以“死别”发端,下篇以“身后”作结,形成一个首尾完整的结构;两篇之间,又处处关联呼应,“逐客无消息”与“游子久不至”,“明我长相忆”与“情亲见君意”,“君今在罗网”与“孰云网恢恢”,“水深波浪阔,无使蛟龙得”与“江湖多风波,舟楫恐失坠”等等,都是维系其间的纽带。但两首诗的内容和意境却颇不相同:从写“梦”来说,上篇初梦,下篇频梦;上篇写疑幻疑真的心理,下篇写清晰真切的形象。从李白来说,上篇写对他当前处境的关注,下篇写对他生平遭际的同情;上篇的忧惧之情专为李白而发,下篇的不平之气兼含着诗人自身的感慨。总之,两首记梦诗是分工而又合作,相关而不雷同,全为至诚至真之文字。
(赵庆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