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溪诗眼》:
孙莘老尝谓老杜《北征》诗胜退之《南山》诗,王平甫以谓《南山》胜《北征》,终不能相服。时山谷尚少,乃曰:“若论工巧,则《北征》不及《南山》;若书一代之事,以与《国风》、《雅》、《颂》相为表里,则《北征》不可无,而《南山》虽不作未害也。”二公之论遂定。
《艇斋诗话》:
韩退之《南山》诗,用杜诗《北征》诗体作。
《苕溪渔隐丛话前集》:
《雪浪斋日记》云:读谢灵运诗,知其揽尽山川秀气。读退之《南山》诗,颇觉似《上林》、《子虚》赋,才力小者不能到。
《猗觉寮杂记》:
退之《南山》诗,每句用“或”字,“或连若相从,或蹙若相斗”而下,五十句皆用“或”字。《诗•北山》之什,自“或燕燕居息”而下用“或”字廿有二,此其例也。
《韩文考异》:
盖此但言登山之时,丛薄蔽翳,方与虫兽群行,而忽至山顶,则豁然见前山之低、虽有高陵深谷,但如皱物微有蹙摺之文耳。此最为善形容者。非登高山临旷野,不知此语之为工也。况此句“众皱”为下文诸“或”之纲领,而诸“或”乃“众皱”之条目。其语意接连,文势开阖,有不可以毫厘差者。若如方说,则不唯失其统纪,乱其行列,而鼯鼬动物,山体常静,绝无相似之理。石蟆之与堆阜,虽略相似,然自高顶下视,犹若成堆,则亦不为甚小,而未足见南山之极高矣。其与下文诸“或”,疏密工拙,又有迥然不侔者。未论古人,但使今时举子稍能布置者,已不为此,又况韩子文气笔力之盛,关键纪律之严乎?大抵今人于公之文,知其力去陈言之为工,而不知其文从字顺之为贵,故其好怪失常,类多如此(“前低”二句下)。
《黄氏日钞》:
《南山诗》险语层出,合看其布置处。
《对床夜语》:
退之《南山诗》云:“延延离又属……蠢蠢骇不懋。”连十四句皆用双字起,盖亦《古诗》“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之意。
《后村诗话》:
韩《南山诗》设“或”、“如”者四十有九,辞义各不相犯,如缫瓮茧,丝出无穷。
《唐诗镜》:
穷搜极想,语多生气炎炎,故能绚人耳目而不厌。少陵《北征》随情披写,《南山诗》则着意铺排矣。
《唐诗选脉会通评林》:
周珽曰:读此诗如入市肆,酒帐肉簿,纷然盈案,未饮先醉,不味先饫矣。
《辑注唐韩昌黎集》:
《南山》之不及《北征》,岂仅仅不表里《风》、《雅》乎?其所言工巧,《南山》竟何如也?连用“或”字五十余,即恐为赋若文者,亦无此法。极其铺张山形峻险,叠叠数百言,岂不能一两语道尽?试问之,《北征》有此曼冗否?翘断不能以阿私所好。
《围炉诗话》:
《咏怀》、《北征》,古无此体,后人亦不可作,让子美一人为之可也。退之《南山诗》,已是后生不逊。诗贵出于自心,《咏怀》、《北征》出于自心者也;《南山》,欲敌子美而觅题以为之者也。山谷之语,只见一边。
《批韩诗》:
朱彝尊曰:炼语工妙(“清明”二句下)。如此说大话,亦未见佳,以无所取义。若龟山蔽鲁,便有味(“雷电”句下)。此境奇甚(“争衔”二句下)。“或连若相从”以下,琢句虽工,然不甚切实,自觉味短,且翻更说得太板了(“或后”句下)。以韩公高才,到此亦乏出场。虽强为驰骋,终见才竭(“超超”二句下)。此诗雕镂虽工,然有痕迹,且费排置。若《北征》则出之裕如,力量固胜。何焯曰:刻画奇秀(“海浴”句下)。体物幽细至此(“争衔”二句下)。从此段一开,妙甚(“前年”句下)。
《韩柳诗选》:
《南山诗》格奇而词老,其运用处亦是赋家手法,然脱换入化,耳目一新。此诗章法极奇极老,一变从前长篇之格,另开一境,所更难者不用事实,不假物产点缀,只铺叙所经觏,便已浩瀚如此了。
《放胆诗》:
此诗向之论者以比少陵《北征》,余尝谓奇纵过之,而恳切正大不及也。
《说诗晬语》:
《鸱鸮》诗连下十“予”字,《寥莪》诗连下九“我”字,《北山》诗连下十二“或”字,情至不觉音之繁、词之复也。后昌黎《南山》用《北山》之体而张大之,下五十余“或”字,然情不深而侈其词,只是汉赋体段。
《唐宋诗醇》:
入手虚冒开局。“尝升崇丘”以下,总叙南山大概。“春阳”四段,叙四时变态。“太白”、“昆明”两段,言南山方隅连亘之所自。“顷刻异状候”以上,只是大略远望,未尝身历。瞻太白,俯昆明,眺望乃有专注,而犹未登涉也。“径杜墅”、“上轩昂”,志穷观览矣。蹭蹬不进,仅一窥龙漱止焉。遭贬由蓝田行,则又跋涉艰危,无心观览也。层层顿挫,引满不发,直至“昨来逢清霁”以下,乃举凭高纵目所得景象,倾囊倒箧而出之。叠用“或”字,从《北山》诗化出,比物取象,尽态极妍,然后用“大哉”一段煞住。通篇气脉逶迤,笔势竦峭,蹊径曲折,包孕宏深,非此手亦不足以称题也。
《昌黎先生诗集注》:
此等长篇,亦从骚赋化出。然却与《焦仲卿妻》、杜陵《北征》诸长篇不同者,彼则实叙事情,此则虚摹物状。公以画家之笔,写得南山灵异缥渺,光怪陆离,中间连用五十一“或”字,复用十四叠字,正如骏马下冈,手中脱辔。忽用“大哉立天地”数语作收,又如柝声忽惊,万籁皆寂。
《韩昌黎诗集编年笺注》:
古人五言长篇,各得文之一体。《焦仲卿妻》,诗传体;杜《北征》,序体;《八哀》、状体;白《悟真寺》,记体;张籍《祭退之》,诔体;退之《南山》,赋体。赋本六义之一,而此则《子虚》、《上林》赋派。长短句任华寄李白、杜甫二篇,书体;卢仝《月蚀》,议体;退之《寄崔立之》,亦书体,《谢自然》,又论体。触类而成,不得不然也。又按:《南山》、《北征》,各为巨制,题义不同,诗体自别,固不当并较优劣也。此篇乃登临纪胜之作,穷极状态,雄奇纵恣,为诗家独辟蚕丛。无公之才,则不能为。有公之才,亦不敢复作。固不可无一,不可有二者也。近代有妄人,讥其曼冗,且谓连用“或”字为非法,不知“或”字本《小雅•北山》,连用卺字本屈原《悲回风》、《古诗十九首》,款启寡闻,而轻有掎摭,多见其不知童也。
《龙性堂诗话》:
中间连用五十余“或”字,又连用叠字十余句,其体物精致,公输释斤,道子阁笔矣。
《援鹑堂笔记》:
宋人评论,特就事义大小言之耳。愚谓但就词气论,《北征》之沉壮郁勃,精采旁魄,盖有百番诵之而味不穷者,非《南山》所并。《南山》仅形容瑰奇耳,通首观之,词意犹在可增减之中。杜公诗诵之,古气如在喉间。《南山》前作冒子,不好。诗中用五十一“或”字。按:《华严法界品》言“三昧光明”,多用“或”字文法。然公自本《小雅》,兼用《说卦》传耳。陆鲁望《和皮袭美千言诗》多用“谁”字,文法同此。
《读雪山房唐诗序例》:
不读《南山诗》,那识五言材力,放之可以至于如是,犹赋中之《两京》、《三都》乎?彼以囊括苞符,此以镌镵造化。
《瓯北诗话》:
究之山谷所谓工巧,亦未必然。凡诗必须切定题位,方为合作。此诗不过铺排山势及景物之繁富,而以险韵出之,层叠不穷,觉其气力雄厚耳。世间名山甚多,诗中所咏,何处不可移用,而必于南山耶?而谓之“工巧”职?则与《北征》固不可同年语也。又《北征》、《南山》皆用仄韵,故气力健举。
《大云山房文稿补编•沿霸山图诗序》:
余少读退之《南山诗》及子厚《万石亭记》、《小丘记》,喜其比形类情,卓诡排荡。及长,始知其法自周秦以来,体物者皆用之,非退之、子厚诗文之至者也。……至退之以重望自山阳改官京曹,方有大行之志,故其诗恢悦;子厚负衅远谪,故其文清浏而迫隘。
《灵芬馆诗话》:
余最厌宋人妄议昔贤优劣。……山谷以杜《北征》为有关系之作,昌黎《南山》虽不作亦可,以此定《北征》为胜于《南山》诗。宁可如此说耶?余少时有论诗绝句数首,其一云:“一首《南山》敌《北征》,昔人意到句随成。江湖万古流天地,不信涪翁论重轻。”
《昭昧詹言》:
《北征》、《南山》体格不侔,昔人评论以为《南山》可不作者,滞论也。论诗文政不当如此比较。《南山》盖以《京都赋》体而移之于诗也。《北征》是《小雅》、《九章》之比。读《北征》、《南山》,可得满象,并可悟元气。
《求阙斋读书录•韩昌黎集》:
《南山诗》:“西南”十句,赋太白山;“昆明”八句,赋昆明池。清沤为微澜所破碎,故猱狖躁而惊呼,呀而不仆,此述昆明池所见。“前寻”下二十二句,言从杜陵入山,因群峰之拥塞,不得登绝顶而穷览也。恶群峰之拥塞,思得如巨灵夸娥者,擘开而坼裂之。以雷电不为先驱,终不能擘。遂有攀缘蹭蹬之困。“因缘”以下十二句,因观龙湫而书所见。“前年”以下十二句,谓滴阳山时曾经此山,不暇穷探极览也。“昨来”以下至“蠢蠢骇不懋”,谓此次始得穷观变态。前此游太白,游昆明池,游杜陵,游龙湫,本非一次,即谪贬时亦尝经过南山,俱不如此次之畅心悦目耳。
《岘佣说诗》:
《南山》一首,昔人以拟《北征》,其实不类。《北征》抒写情境,不可不作;《南山》刻画山水,可以不作。《南山》诗五十余“或”字,与《送孟东野序》二十余“鸣”字一例,大开后人恶习。学诗学文者宜戒。
《石遗室诗话》:
涛园说诗,时有悟入处。近年在上海,与苏堪诸人作温经会,不止胸有左癖矣。尝云:昌黎《南山》诗连用五十一“或”字,少陵《北征》已有“或红如丹砂,或黑如点漆”之句,实则莫先于《小雅•北山》“或燕燕居息,或尽瘁事国”十二句,连用十二“或”字。”余谓:《北山》将苦乐不均,两两比较,视《南山》专状山之形态,有宽窄难易之不同。《北山》到底竟住,斩截可喜。《南山》则不免辞费,故中多复处,如“或戾若仇雠”,非即“或背若相恶”乎?“或密若婚媾”,非即“或向若相佑”乎?“或随若先后”,非即“或连若相从”乎?其余“或赴若辐辏”与“或行而不辍”、“或妥若弭伏”与“或颓若寝兽”,大同小异之处尚多。故昔人谓“《北征》不可无,《南山》可以不作”也。且其迭用“若”字、“如”字、“或”字,又本于《高唐赋》之“湫兮如风,凄兮如雨”、“若生于鬼,若出于神”,《神女赋》之“耀乎若白日初出照屋梁”,“皎若明月舒其光”、“晔乎如华,温乎如莹”;《洛神赋》之“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皎若太阳升朝霞,灼若芙蕖出绿波”,“肩若削成,腰如约素”,“或戏清流,或翔神渚,或采明珠,或拾翠羽”诸句来也。等而上之,《淇澳》之“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如金如锡,如圭如璧”,《板》之“如埙如篪,如璋如圭,如取如携”,《荡》之“如蜩如螗,如沸如羹”,《三百篇》早有之矣。昌黎《南山诗》,固未甚高妙。然论诗者必谓《北征》不可不作,《南山》可以不作,亦觉太过。《北征》虽忧念时事,说自己处居多。南山乃长安镇山,自《小雅》“秩秩斯干,幽幽南山”后,无雄词可诵者。必谓《南山》可不作,《斯干》诗不亦可不作邪?
《谭嗣同全集•思篇四六》:
宋人以杜之《北征》,匹韩之《南山》,纷纷轩轾,闻者惑焉。以实求之,二诗体与篇幅,各有不同,未与并论。夷岸于谷,雉鸣求牡,岂有当乎?杜之《北征》,可匹韩之《赴江陵》及《此日足可惜》等诗。韩之《南山》,惟白之《悟真寺》乃劲敌耳,情事既类,修短亦称矣。
《韩诗臆说》:
读《南山诗》,尚如观《清明上河图》,须以静心闲眼,逐一审谛之,方识其尽物类之妙;又如食五侯鲭,须逐一咀嚼之,方知其极百味之变。昔人云赋家之心包罗天地者,于《南山诗》亦然。《潜溪诗眼》载山谷语,亦未尽确,然则《北征》可谓不工乎?要知《北征》、《南山》本不可并论。《北征》,诗之正也,《南山》乃开别派耳。公所谓与李、杜精诚交通,百怪入肠者,亦不在此等。
《南山诗评释》:
以韵语刻画山水,原于屈、宋。汉人作赋,铺张雕绘,益臻繁缛。谢灵运乃变之以五言短篇,务为清新精丽,遂能独辟蹊径,擅美千秋。昌黎《南山》,取杜陵五言大篇之体,摄汉赋铺张雕绘之工,又变谢氏轨躅,亦能别开境界,前无古人。顾嗣立谓之光怪陆离,方世举称其雄奇纵恣,合斯二语,庶几得之。自宋人以比《北征》,谈者每就二篇较絜短长。予谓《北征》主于言情,《南山》重在体物,用意自异,取材不同,论其工力,并为极诣,无庸辨其优劣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