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花赠张十一署

古风
题注:或作李有花

江陵城西二月尾,花不见桃惟见李。风揉雨练雪羞比,波涛翻空杳无涘。

君知此处花何似,白花倒烛天夜明。群鸡惊鸣官吏起,金乌海底初飞来。

朱辉散射青霞开,迷魂乱眼看不得。照耀万树繁如堆,念昔少年著游燕。

对花岂省曾辞杯,自从流落忧感集。欲去未到先思回,祗今四十已如此。

后日更老谁论哉,力携一尊独就醉,不忍虚掷委黄埃。

评析

《猗觉寮杂记》:

退之于李花,赋之甚工。

《诚斋集•读退之李花诗序》:

桃李岁岁同时并开,而退之有“花不见桃惟见李”之句,殊不可解。因晚登碧落堂,望隔江桃李,桃皆暗而李独明,乃悟其妙。盖“炫昼缟夜”云:近红暮看失胭脂,远白宵明雪色奇。“花不见桃惟见李”,一生不晓退之诗。

《批韩诗》:

张鸿曰:花中惟李夜中独白,此诗写李之白而明,造意奇(“白花倒烛”句下)。何焯曰:字字警绝(“照耀万树”句下)。对君说,似收到李花(“力携一尊”句下)。

《义门读书记》:

插入张,复作体物语,势有断续,语有关键(“君知此处”句下)。

《秋窗随笔》:

郑谷“月黑见梨花”,佳句也,不及退之“白花倒烛天夜明”为雄浑,读之气象自别。义山《李花诗》:“自明无月夜”,与退之未易轩轾。

《望云诗话》:

昌黎《李花》云:“白花倒烛天夜明,群鸡惊鸣官吏起。”赵云松袭之,作《山茶》诗云:“熊熊日午先绛天,吓得家来救火。”同一过火,而赵诗犷悍矣。

《读杜韩笔记》:

情动于中而形于言,古人即物流连,藉以发其情之不容已,未尝拘拘于是物也。退之“江陵城西二月尾”一篇,起数韵状李花之白,可谓工为形似之言,而诗之佳处不在此。后段云:“念昔少年著游燕……不忍虚掷委黄埃。”百折千回,传出不忍虚掷之意,而前之“迷魂乱眼看不得”者,亦不能不携尊而就矣。此刘彦和所谓以情造文,非以文造情者也。

《评注韩昌黎诗集》:

此诗妙在借花写人,始终却不明提,极匣剑帷灯之致。

《山泾草堂诗话》:

见李花繁盛,弥感身世之易衰。公与署同谪江陵,同悲流落,李花如此盛开,而不赏花饮酒,辜负春光,岂不可惜?借李花,实自惜也。

《唐诗鉴赏辞典》:

唐宪宗元和元年(806)春,韩愈为江陵府法曹参军,常与功曹参军张署诗酒往还。在二月底的一个晚上,韩愈往江陵城西看李花,张署因病未能同游,韩愈归作此诗以赠。

这首诗写得精妙奇丽,体物入微,发前人未得之秘。诗歌前段着力摹写李花的情状,刻画从黑夜到清晨之间李花的物色变化,真是灿烂辉煌,令人魂迷眼乱。后段借花致慨,百感交集。全诗情寓物中,物因情见,可称咏物佳作。

“江陵”二语,前人多所不解。如清末诗评家陈衍说:“桃花经日经雨,皆色褪不红,一望成林时,不如李花之鲜白夺目。”实未领会作者深意。“二月尾”,已点明是无月之夜。“花不见桃”,并不是没有桃花,而是在黑夜中红桃反光微弱,看不清楚;“惟见李”,李花素白,反光强烈,在黑暗的背景中特别鲜明可见。这里以桃花作陪衬,更突出了李花的皎洁与繁茂。王安石《寄蔡氏女子》诗:“积李兮缟夜,崇桃兮炫昼。”也注意到颜色与光的关系,把桃花和李花在昼夜间给人不同的感觉形象地表达出来。最能领略韩愈此诗妙处的 是南宋诗人杨万里。他的《读退之李花诗》云:“近红暮看失燕支,远白宵明雪色奇。花不见桃惟见李,一生不晓退之诗。”并有小序:“桃李岁岁同时并开,而退之有‘花不见桃惟见李’之句,殊不可解。因晚登碧落堂,望隔江桃李,桃皆暗而李独明,乃悟其妙。盖‘炫昼缟夜’云。”

“风揉”五句,力写李花“缟夜”的情景。诗人在低徊叹赏:城西的李花啊,和煦的春风在抚摩它,霏微的春雨去洗涤它,李花白得连雪花儿也比不上。繁密的花树林,望去象无际的波涛,在空中翻腾涌动。看,这是何等瑰丽的景象!古来咏花之作,每偏于纤巧仄媚,而韩愈却以如椽之笔,写奇壮之景,形象生新,境界宏阔,具见韩诗“思雄”、“力大”的特色。诗人接着写道:朋友,您知道这儿的李花象什么呢——那亿万朵洁白的花儿,把夜空照得通亮。群鸡误以为天明,都惊觉而啼,官吏们因此也纷纷起床了。此数语浓墨重彩,正是韩愈善用的“狠”笔!“群鸡惊鸣”之语,想象怪奇,把李花的“缟夜”渲染到极至。

韩愈是写文章的大手笔,很讲究谋篇布局,法度严密,命意曲折,一篇上下,都有线索可寻。每段每句,都要安排得法,以使文章变化多姿。“群鸡”一句,似虚似实,正是上下接榫之处,仿佛李花真的把天照亮了,而下面紧接“金乌海底初飞来”句,由虚写转为实写,由夜晚写到清晨,接得非常自然,韵脚也由仄韵转为平韵,声情一致,音节谐畅。我们看,诗人是怎样描写朝阳初照花林的情景的:那神话传说中的金乌——太阳,刚从海底飞来,半天空红光散射,青霞披开,使人眼乱魂迷,无法逼视——啊,阳光正照耀着千万树李花,繁密成堆!诗人以厚重的笔触和浓烈的色调,描绘了阳光、云彩和花树交相辉映的丽景。诗中这无比奇特的意象,正表现了韩诗“放恣横从,神奇变幻”的艺术特征。

“念昔”句以下为第二段。由花及人,感物兴怀,今昔对比,自伤身世。诗人回忆起往日少年时候,爱游赏宴乐,对着美丽的春花,开怀畅饮;自从流落不遇,百忧交集,要去看花时,未到已先想着回家了。而今从阳山贬所量移江陵,追想起自己被放谪的经过,不禁感喟苍凉。末四句更跌深一层,写自己今日尽情对酒赏花,是为了不忍辜负春光,让美好的花儿寂寞地零落在黄土里。这一段抒发个人的感慨,全用散文化笔法,而依然有着浓郁的诗味。“只今四十已如此,后日更老谁论哉”等句,虚字的使用尤为妥贴。如方东树所云:“其于闲字语助,看似不经意,实则无不坚确老重成炼者。”(《昭昧詹言》)

此诗上半段,造意奇特,气象雄浑。诗人以劲健之笔描写绮丽的景物,发掘出常人所未曾领略到的自然的美。诗中的奇思壮采,浪漫的情调,宏阔的意境和难以捉摸的纷繁的艺术形象,都表现了诗人无比丰富的精神世界。如用翻空的波涛形容李花林,写白花倒映得天亮而使群鸡惊鸣等,都是戛戛独造的未经人道之语。然而,正如李黼平《读杜韩笔记》指出的,这些诗句“可谓工为形似之言,而诗之佳处不在此”。诗人写李花,也是在写自己。上半篇极写李花的洁白与繁茂,我们不也可以联想到诗人那惊众的才华吗?时当盛年的诗人,胸怀着匡时济世之心而处于无用之地,他只惋伤光阴的浪掷,大丈夫志业无成,故在诗中借花以寄个人的深慨。下半篇惜李花也是自惜,诗语质朴,与上边华赡的写景语恰成强烈的对比,而诗中有文,则辞气更为流畅,感情也显得更为浓挚了。蒋抱玄《评注韩昌黎诗集》云:“此诗妙在借花写人,始终却不明提,极匣剑帷灯之致。”如宝剑在匣,华灯在帏,而剑气灯光却若隐若显,给观者以想象和联想的余地,这正是此诗高妙之处。

(陈永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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