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乐府 杜陵叟 伤农夫之困也

乐府曲辞

杜陵叟,杜陵居,岁种薄田一顷余。三月无雨旱风起,麦苗不秀多黄死。

九月降霜秋早寒,禾穗未熟皆青乾。长吏明知不申破,急敛暴徵求考课。

典桑卖地纳官租,明年衣食将何如。剥我身上帛,夺我口中粟。

虐人害物即豺狼,何必钩爪锯牙食人肉。不知何人奏皇帝,帝心恻隐知人弊。

白麻纸上书德音,京畿尽放今年税。昨日里胥方到门,手持尺牒榜乡村。

十家租税九家毕,虚受吾君蠲免恩。

评析

《中晚唐诗叩弹集》:

诏按:贞元十九年,以李实为京兆尹,为政暴戾。时春夏早,京畿乏食。实不介意,方务聚敛征求以给进奉。每奏对,辄曰:“今年虽旱,而咎甚好。”由是,租税皆不免,穷至坏屋卖瓦木、贷麦苗以应官。尝有沼免畿内逋租,实不行用诏书,征之如初。详见《顺宗实录》。

《唐贤小三昧集》:

此风至今为烈,读之使人心恻。

《唐宋诗醇》:

从古及今,善政之不能及民者多矣。一结慨然思深,可为太息;

《元白诗笺证稿》:

《贺雨》诗云:“皇帝嗣宝历,元和三年冬。自冬及春暮,不雨旱爞爞……”是知乐天此篇“三月无雨旱风起”一语,实非诗人泛写;而此篇之作,盖亦因此而有所感触也。诗中“十家租税九家毕,虚受吾君蠲免恩”句,可与《白氏长庆集》四一《奏请加德音》中节目,及李相国《论事集》四《论量放旱损百姓租税》条之言相参证,以深之与乐天同上之状,其所言者,虽为江淮等处之税,然其情事则正与乐天此篇诗句所言相符同故也。

《唐诗鉴赏辞典》:

唐宪宗元和三年(808)冬天到第二年春天,江南广大地区和长安周围,遭受严重旱灾。这时白居易新任左拾遗,上疏陈述民间疾苦,请求“减免租税”,“以实惠及人”。唐宪宗总算批准了白居易的奏请,还下了罪己诏;但实际上不过是搞了个笼络人心的骗局。为此,白居易写了《轻肥》和这首《杜陵叟》。

这首诗在禾穗青乾,麦苗黄死,赤地千里的背景上展现出两个颇有戏剧性的场面:一个是,贪官污吏如狼似虎,逼迫灾民们“典桑卖地纳官租”;接着的一个是,在“十家租税九家毕”之后,里胥才慢腾腾地来到乡村,宣布“免税”的“德音”,让灾民们感谢皇帝的恩德。

诗人说他的这首诗是“伤农夫之困”的。“杜陵叟”这个典型所概括的,当然不仅是杜陵一地的“农夫之困”,而是所有农民的共同遭遇。由于诗人对“农夫之困”感同身受,所以当写到“典桑卖地纳官租,明年衣食将何如”的时候,无法控制自己的激情,改第三人称为第一人称,用“杜陵叟”的口气,痛斥了那些为了自己升官发财而不顾农民死活的“长吏”:“剥我身上帛,夺我口中粟。虐人害物即豺狼,何必钩爪锯牙食人肉?”作为唐王朝的官员,敢于如此激烈地为人民鸣不平,不能不使我们佩服他的勇气。而他塑造的这个“我”的形象,以高度概括地反映了千百万农民的悲惨处境和反抗精神而闪耀着永不熄灭的艺术火花,至今仍有不可低估的认识意义和审美价值。

正面写“长吏”只用了两句诗,但由于先用灾情的严重作铺垫,后用“我”的控诉作补充,中间又揭露了封建社会最本质的东西,所以着墨不多而形象凸现,且有高度的典型性。“明知”农民遭灾,却硬是“不申破”,甚至美化现实以博取皇帝的欢心,这个长吏不是很有典型性吗?“明知”夏秋两熟,颗粒未收,农民已在死亡线上挣扎,却硬是“急敛暴征求考课”,这不是入木三分地揭露了最本质的东西吗?

从表面上看,诗人鞭挞了长吏和里胥,却歌颂了皇帝。然而细绎全诗,就会有不同的看法。对于长吏的揭露,集中到“求考课”;对于里胥的刻画,着重于“方到门”:显然是有言外之意的。考课者,考核官吏的政绩也。既然长吏们“急敛暴征”是为了追求在考课中名列前茅,得以升官,那么,考课的目的是什么,也就不言而喻了。“里胥”有多大的权力,竟敢等到“十家租税九家毕”之后“方到门”来宣布“免税”的“德音”,难道会没有人支持吗?事情很清楚:“帝心恻隐”是假,用考课的办法鼓励各级官吏搜刮更多的民脂民膏是真,这就是问题的实质所在。诗人能怀着“伤农夫之困”的深厚感情,通过笔下的艺术形象予以揭露,是难能可贵的。

事实上,当灾荒严重的时候,由皇帝下诏免除租税,由地方官加紧勒索,完成、甚至超额完成“任务”,乃是历代统治者惯演的双簧戏。苏轼在《应诏言四事状》里指出“四方皆有‘黄纸放而白纸催’之语”(在唐代,皇帝的诏书分两类:重要的用白麻纸写,叫“白麻”;一般的用黄麻纸写,叫“黄麻”。在宋代,皇帝的诏书用黄纸写,地方官的公文用白纸写),就足以证明这一点。此后,范成大在《后催租行》里所写的“黄纸放尽白纸催,卖衣得钱都纳却”,朱继芳在《农桑》里所写的“淡黄竹纸说蠲逋,白纸仍科不嫁租”,就都是这种双簧戏。而白居易,则是最早、最有力地揭穿了这种双簧戏的现实主义诗人。

(霍松林)

白居易的其他作品
相似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