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台四首 冬
天东日出天西下,雌凤孤飞女龙寡。青溪白石不相望,堂中远甚苍梧野。
冻壁霜华交隐起,芳根中断香心死。浪乘画舸忆蟾蜍,月娥未必婵娟子。
楚管蛮弦愁一概,空城舞罢腰支在。当时欢向掌中销,桃叶桃根双姊妹。
破鬟矮堕凌朝寒,白玉燕钗黄金蝉。风车雨马不持去,蜡烛啼红怨天曙。
天东日出天西下,雌凤孤飞女龙寡。青溪白石不相望,堂中远甚苍梧野。
冻壁霜华交隐起,芳根中断香心死。浪乘画舸忆蟾蜍,月娥未必婵娟子。
楚管蛮弦愁一概,空城舞罢腰支在。当时欢向掌中销,桃叶桃根双姊妹。
破鬟矮堕凌朝寒,白玉燕钗黄金蝉。风车雨马不持去,蜡烛啼红怨天曙。
《李义山诗集笺注》:姚培谦曰:首四句,言冬日苦短,其室则迩,其人甚远也。“冻壁”四句,隐语,霜华映壁,影虽存而心已断;月娥临夜,寒既苦而色应凋。“楚管”四句,言此时虽楚女蛮姬腰支尚在,恐不堪作掌上舞也。末四句,又作无聊想象之词,白玉燕钗、风车雨马,纵彼情思不断,又岂能相持俱去耶?此皆所谓幽忆怨乱者。
《李义山诗辨正》:此篇义山赴约至湘而其人又远去之恨也。“天东”二句,彼此参商。“青溪”二句,室迩人远。“冻壁”句点景。“芳根”句相思无益,芳心已灰。“浪乘”二句,对月怀人,言纵使再遇月娥,亦未必如彼美之婵娟矣。“楚管”二句,言彼此含愁一概,其人当亦为我消瘦,只有腰肢尚在耳。“当时”二句,言回想旧欢,桃叶桃根之乐,安可复得耶?“破寰”二句,忆其人之容饰。结言风车雨马,匆匆持去,竟不能稍缓须臾,亲近芳泽,空使我对烛流涕而已。“蜡烛”句杜牧之“替人垂泪到天明”意也。盖其人春天与义山相见,即为人取去,夏间流转金陵,至秋又赴湘川,曾约义山赴湘,及冬间赴约,而其人又不知转至何处矣。
以下总评《李义山诗集辑评》:朱彝尊曰:语艳意深,人所晓也。以句求之,十得八九,以篇求之,终难了然。定远谓此等语不解亦佳,如见西施,不必识姓名而后知其美,亦不得已之论也。何焯曰:寄托深远,耐人寻味。纪昀曰:纯用长吉体,亦自有一种佳处,但究非中声耳。
《中晚唐诗叩弹集》:寄托深远,与《离骚》之赋美人、恨蹇修者,同一寄兴。
《重订李义山诗集笺注》:程梦星曰:四诗乃《子夜四时歌》之义而变其格调者,诗无深意,但艳曲耳。其格调与《河内诗》,皆取法于长吉。
《玉溪生诗集笺注》:首篇细状其春情怨思,次篇追叙旧时夜会,三篇彼又远去之叹,四篇我尚羁留之恨。每章各有线索,否则时序虽殊,机抒则一,岂名笔哉!总因不肯吐一平直之语,幽咽迷离,或彼或此,忽断忽续,所谓善于埋没意绪者。唐季有此一派,于诗教中固非正轨,然而神味原本《楚骚》,文心藉以疏瀹,譬之金石灵品,得诀者炼服以升仙,愚懵者乃中毒而戕命矣。徐武源曰:《柳枝诗序》“能为幽忆怨断之音”,将无此四首分属乎?春之困,近乎幽;夏之泄,近于忆;秋之悲,邻于怨;冬之闭,邻于断。玩其词义颇近,其间字样亦有彼此参杂者,而大旨不离乎是矣。
《消寒诗话》:义山诗如《无题》、《碧城》、《燕台》等诗,且放空著,即以为如《离骚》之美人香草,犹有味也。要其人风情固自不浅。
《李义山诗辨正》:唐人能学长吉者,首推玉溪,其次则温飞卿……玉溪生此种数篇,凡长吉已用之典,一概不用,而独取未经人道者探寻用之。且语语运以沉思,出之奇笔,读之如异书占刻,光怪五色,不可逼视。如此方能与长吉代兴,如此方许其学长吉之诗。彼徒剥取其字面,自矜为牛鬼蛇神者,何曾梦见也哉!
以下资料来源未详:这组名为“春、夏、秋、冬”爱情诗是李商隐仿“长吉体”艳诗中最出色的篇章。作者在《柳枝五首序》中提到,他的从兄让山曾在洛阳民间少女柳枝面前吟诵他的《燕台诗》,得到柳枝的赞叹,并对作者产生爱慕之情。从序中让山称作者为“少年叔”来看,其时商隐还相当年轻,可能尚未登第。《燕台诗》的创作年代,应比《柳枝五首》更早,大约写于大和中后期。
诗的本事,已难评考。从诗中来猜测,诗人怀念的大约是一位能歌善舞的贵家歌妓或姬妾,有姊妹二人。这从“歌唇”、“罢舞”、“桃叶桃根”等语可以看出。诗人与她初次相识,可能是在“湘川”(今湖南长沙一带)某地,大约是春天。后来这位女子流落到金陵,诗人也曾去寻访过她,但佳人已远去。在写这组诗时,女子大约已流转到岭南一带,原先据有她的贵官已故去,只剩下她孤身一人。这可从“蜀魂寂寞有伴未?几夜瘴花开木棉”,“唤起南云绕云梦”,“楚管蛮弦愁一概”,以及“玉树未怜亡国人,古时尘满鸳鸯茵”,“雌凤孤飞女龙寡”等诗句约略推知。诗题为“燕台”,大约因这位女子为使府后房的缘故。这组诗吟咏了一段浓厚悲剧色彩的爱情,诗立春、夏、秋、冬四题,系取《子夜四时歌》之义,抒发对所思慕的女子一年四季相思之情。《春》诗从春光烂漫中寻觅娇魂而不得开始,折入追忆初见对方时美好情景。立即又描绘雄龙雌凤杳远相隔的浩叹和魂牵梦系的情景。以下即极力渲染寻觅之渺茫,思念之深挚,最后想象对方在春天将逝的季节身着单绡、肌衬玉佩的情景。《夏》诗先写初夏雨景和石城(金陵)凄清的环境,暗示女子已去。然后想象对方身处南方瘴花木棉之地,独守闺帏,孤寂无伴之状。接着又转而回忆往昔两人曾经的短暂欢会和随之而来的分离。最后以祈望对方的到来作结。《秋》诗全篇都是对女子现时情境的想象。先想象她秋夜含愁独坐,相思念远;再想其夫亡室空,孤寂凄冷;最后又想象她秋夜弹琴,衣衫冷薄,怀思旧情,独对爱情旧物,潸然泪下。
《冬》诗首点时令及对方失侣孤居,次言双方如青溪小姑与白石郎之相隔遥远;复想其身处孤冷之境,芳心已死,爱情幻灭;然后又转忆佳人之美,远胜嫦娥,而今唯独处空城,歌舞早歇,唯余纤腰,当年姊妹二人联袂而舞之欢早已烟消云散。最后想象女子在风雨冬夜独对残烛,空流红泪,直到天明;而破鬟松散,倚坐朝寒,容颜亦非往昔。
四首诗都交织着现在与过去、回忆与想象,但随着时间的流逝和四季景物的变换,抒情主人公的感情也由寻觅怀思、企盼重会,到悲慨馨香已故,情缘已逝,最后则根断心死,悲剧色彩逐渐浓重。女主人公的形象,从《春》之“暖蔼辉迟桃树西,高鬟立共桃鬟齐”,到《夏》之“绫扇唤风阊阖天,轻帷翠幕波洄旋”,再到《秋》之“瑶琴愔愔藏楚弄,越罗冷薄金泥重”,最后到《冬》之“破鬟倭堕凌朝寒”“蜡烛啼红怨天曙”,从外在到内心也都经历了从春到冬的循环过程。徐德泓借《柳枝诗序》“幽、忆、怨、断”四字概括四首大意,认为“春之困近乎幽,夏之泄近乎忆,秋之悲邻于怨,冬之闭邻于断”(冯浩笺引),比较真实地概括了四首所表现的情感特点。
这首组诗以炽烈的情感,秾艳的语言,纯粹抒情的笔法和极富跳跃性的结构章法,歌咏带有浓厚悲剧色彩的爱情,抒发爱情幻的感受,主要是通过情绪气氛和幽艳意境的渲染,而不是叙述悲剧性的爱情故事。即通过回忆、想象来抒写刻骨铭心的思念,其中经常出现出人意料的转换,诗歌语言的秾艳和象征色彩造成一种华艳而朦胧的风格。如《春》诗的“暖蔼”六句。先是写回忆中初见对方的情景:“暖蔼辉迟桃树西,高鬟立共桃鬟齐。”在春日和煦阳光的掩映下,对方梳着高高的发鬟,伫立在盛开的桃枝下。下两句却从过去之遇跳过生活中应有的阶段(如会面、结合、离别),闪回现境,发出“雄龙雌凤杳何许,絮乱丝繁天亦迷”的叹息。接下来“醉起微阳若初曙,映帘梦断闻残语”写午醉初醒,迷幻历乱。误以为残阳映帘是初阳照窗,好梦中断,然乍醒迷惑之际,耳畔似犹闻对方之言萦回,似幻似真,如痴如迷。四首诗中,随处可见。这种昔境与现境的迭现,实境与幻境的蒙太奇镜头的变换切入。这种时空不断变化交错的写法,构成了意境的朦胧与多彩。
长吉诗奇而怪,艳中显冷,有时甚至追求强烈的刺激。李商隐这首仿长吉体的组诗,却以奇幻的想象来构筑迷离朦胧的意境,用秾艳的词采表达炽热痴迷的情感,哀感缠绵,一唱三叹,令人低吟不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