鹧鸪

七言律诗
题注:谷以此诗得名,时号为郑鹧鸪。

暖戏烟芜锦翼齐,品流应得近山鸡。雨昏青草湖边过,花落黄陵庙里啼。

游子乍闻征袖湿,佳人才唱翠眉低。相呼相应湘江阔,苦竹丛深春日西。

评析

《韵语阳秋》:

许浑《韶州夜宴》诗云:“鹳鹆未知狂客醉、鹧鸪先听美人歌。”《听歌鹧鸪诃》云:“南国多情多艳词,鹧鸪清怨绕梁飞。”又有《听吹鹧鸪》一绝,知其为当时新声,而未知其所以。及观……郑谷亦有“佳人才唱翠眉低”之句,而继之以“相呼相应湘江阔”,则知《鹧鸪曲》效鹧鸪之声,故能使鸟相呼矣。

《对床夜语》:

郑谷《鹧鸪》诗云:“雨昏青草湖边过,花落黄陵庙里啼。”不用“钩辀”、“格磔”等字,而鹧鸪之意自见,善咏物者也。

《瀛奎律髓》:

郑都官谷因此诗,俗遂称之曰“郑鹧鸪”。

《雪涛小书》:

大凡诗句,要有巧心,盖诗不嫌巧,只要巧得入妙。如唐人咏《鹧鸪》云:“游子乍闻征袖湿,佳人频唱翠盾低”……此等语,难具述,大都由巧入妙。

《唐诗选脉会通评林》:

周珽曰:咏物之诗,妙在别入外意,而不失摹写之巧。若郑谷之《鹧鸪》、崔珏之《鸳鸯》、罗邺之《牡丹》、罗隐之《梅花》,极灵极变,开宋元几许法门!

《五朝诗善鸣集》:

《鹧鸪》词应推第一。

《贯华堂选批唐才子诗》:

咏物诗纯用兴最好,纯用比亦最好,独有纯用赋却不好。何则?诗之为言思也。其出也,必于人之思;其入也,必于人之思。以其出入于人之思,夫是故谓之诗焉,若使不比、不兴,而徒赋一物,则是画工金碧屏障,人其何故睹之而忽悲忽喜?夫特地作诗,而人不悲不喜,然则不如无作,此皆不比,不兴,纯用赋体之过也。相传郑都官当时实以此诗得名,岂非以其“雨昏”、“花落”之两句,然此犹是赋也,我则独爱其“苦竹丛深春日西”之七字,深得比兴之遗也。前解写鹧鸪,后解写闻鹧鸪者。若不分解,岂非庙里啼,江岸又啼耶?故知“花落黄陵”,只是闲写鹧鸪。此七与八,乃是另写一人闻之而身心登时茫然。然后悟咏物诗中,多半是咏人之句,如之何后贤乃更纯作赋体?

《围炉诗话》:

诗人措词,颇似禅家下语。禅家问曰:“如何是佛?”非问佛,探其迷悟也;以三身四智对,谓之“韩卢逐兔”,吃棒有分。云门对曰:“干屎橛”,作家语也。刘禹锡之《玄都观》二诗,是作家语。崔珏《鸳鸯》、郑谷《鹧鸪》,死说二物,全无自己,“韩卢逐兔”,吃棒有分者也。咏物非自寄则规讽,郑谷《鹎鸪》、崔珏《鸳鸯》,已失此意,何况(石)曼卿宋人耶!

《唐律偶评》:

破题中下“烟芜”二字,敏妙绝人。鹧鸪飞极高,必争山顶,今在平芜之上,只为行不得也。“烟”字与下“雨昏”、“日暮”亦节节贯注,三四即行不得也之意,乃变换作两层做耳,真神笔也。

《唐三体诗评》:

守愚游举场十六年,此诗正是下第南游人语也。青草浪高,况复两添新涨,如何可过?三四正画出行不得也。结句一意作两层写耳。体物之极诣。

《唐诗绎》:

无一笔呆赋,而渲染有情,神韵欲绝。宜当时诗人称为“郑鹧鸪”也。

《载酒园诗话》:

咏物诗惟精切乃佳,如少陵之咏马、咏鹰,虽写生者不能到。至于晚唐,气益靡弱,间于长律中出一二俊语,便嚣然得茗。然八句中率着牵凑,不能全佳,间有形容入俗者。如……郑谷以《鹧鸪》诗得名,里全篇匀净,警句竟不如雍(陶《白鹭》)。如“雨昏青草湖边过,花落黄陵庙里啼”,不过淡淡写景,未能刻画。黄白山评:郑语正以韵胜,维句反以刻画失之。贺之评倒皆如此!

《寒厅诗话》:

诗家点染法,有以物色衬地名者,如郎都宫“雨昏青草湖边过,花落黄陵庙里啼”是也。

《唐诗快》:

后人多拟《四禽言》,作“行不得也哥哥”,故不如“花落黄陵”二句。

《山满楼笺注唐诗七言律》:

三写其所飞之处,四写其所鸣之处,却用“雨昏”“花落”四字,染成一片凄凉景色,为下半首伏案。

《初白庵诗评》:

如此咏物,方是摹神。结处与三四意重。

《唐诗成法》:

五六借衬,“征袖湿”、“翠眉低”,人自感伤也。七八犹不管人愁只管啼意。此题二首,惟此首匀称。

《唐诗别裁》:

咏物诗刻露不如神韵、三四语胜于“钩辀”、“格磔”也。诗家称“郑鹧鸪”以此。

《说诗晬语》:

咏物,小小体也。而老杜咏《房武曹胡马》则云:“所向无空阔,真堪托死生。”德性之调良,俱为传出。郑都官咏《鹧鸪》则云:“雨昏青草湖边过,花落黄陵庙里啼。”此又以神韵胜也。

《唐诗笺注》:

首美其毛羽。“雨昏”、“花落”句与牧之《平雁》诗“仙掌月明孤影过,氏门灯暗数声来”略同,而牧之句似更超脱味胜。

《网师园唐诗笺》:

不即不离,却成绝唱(“雨昏青草”联下)。

《唐贤小三昧集续集》:

声影俱出,较胜崔珏《鸳鸯》之作。

《咏物七言律诗偶记》:

此诗格固未高,然三四句正见神理。末句“春”字以平声特收,亦关神理也。

《葚原诗说》:

咏物,小小体也,而老杜最为擅氏。如郑谷咏鹧鸪则云:“雨昏青草湖边过,花落黄陵庙里啼。”此以神韵胜。东坡咏尖叉韵诗,偶然游戏,学之恐入于魔。彼胸无寄托,笔无远情,如谢宗可、瞿佑之流,直猜谜语耳。

《瀛奎律髓汇评》:

纪昀:“相呼相唤”字复,《本草衍义》引作“相呼相应”,宜从之。

《精选五七言律耐吟集》:

三四句一往有远神,耐人百回读。

《小清华园诗谈》:

从来咏物之诗,能切者未必能工,能工者未必能精,能精者未必能妙。李建勋“惜花无计又花残……”,切矣而未工也。罗隐“似共东风别有因……”,工矣而未精也。雍陶之“双鹭应怜水满池……”,精矣而未妙也。郑谷之“暖戏烟芜锦翼齐……”,暨杜牧之“金河秋半虏弦开……”,如此等作,斯为能尽其妙耳。

《诗境浅说》:

首二句实赋鹧鸪,言平芜春暖,锦翼齐飞,颇似山鸡之文彩。三四句虚咏之,专尚神韵。鹧鸪以湘楚为多,青草湖边,黄陵庙眹,在占色苍茫之地,当雨昏花落之时,适有三两鹧鸪,哀音啼遍。故五六接以游子闻声,而青衫泪湿,佳人按拍,而翠黛愁低也。末句言春尽湘江,斜阳相唤,就题作收束而已。崔珏以《鸳鸯》诗得名,称崔鸳鸯;郑谷以《鹧鸪》诗得名,称郑鹧鸪,故二诗连缀写之,崔写其情致,郑写其神韵,各臻妙境。惟崔诗通体完密,郑都官虽名出崔上,此诗后四句似近率易,逊于催诗,若李群玉之赋鹧鸪,亦专咏其声,又逊于郑作也。李白《越中》诗“宫女如花满春殿,至今惟有鹧鸪飞”,郑谷《赠歌者》诗“座中亦有江南客,莫向春风唱鹧鸪”,因其潘音动人,故怀古思乡,易生惆怅也。

《唐诗鉴赏辞典》:

晚唐诗人郑谷,“尝赋鹧鸪,警绝”(《唐才子传》),被誉为“郑鹧鸪”。可见这首鹧鸪诗是如何传诵于当时了。

鹧鸪,产于我国南部,形似雌雉,体大如鸠。其鸣为“钩辀格磔”,俗以为极似“行不得也哥哥”,故古人常借其声以抒写逐客流人之情。郑谷咏鹧鸪不重形似,而着力表现其神韵,正是紧紧抓住这一点来构思落墨的。

开篇写鹧鸪的习性、羽色和形貌。鹧鸪“性畏霜露,早晚希出”(崔豹《古今注》)。“暖戏烟芜锦翼齐”,开首着一“暖”字,便把鹧鸪的习性表现出来了。“锦翼”两字,又点染出鹧鸪斑斓醒目的羽色。在诗人的心目中,鹧鸪的高雅风致甚至可以和美丽的山鸡同列。在这里,诗人并没有对鹧鸪的形象作工雕细镂的描绘,而是通过写其嬉戏活动和与山鸡的比较作了画龙点睛式的勾勒,从而启迪人们丰富的联想。

首联咏其形,以下各联咏其声。然而诗人并不简单地摹其声,而是着意表现由声而产生的哀怨凄切的情韵。青草湖,即巴丘湖,在洞庭湖东南;黄陵庙,在湘阴县北洞庭湖畔。传说帝舜南巡,死于苍梧。二妃从征,溺于湘江,后人遂立祠于水侧,是为黄陵庙。这一带,历史上又是屈原流落之地,因而迁客流人到此最易触发羁旅愁怀。这样的特殊环境,已足以使人产生幽思遐想,而诗人又蒙上了一层浓重伤感的气氛:潇潇暮雨、落红片片。荒江、野庙更着以雨昏、花落,便形成了一种凄迷幽远的意境,渲染出一种令人魂消肠断的氛围。此时此刻,畏霜露、怕风寒的鹧鸪自是不能嬉戏自如,而只能愁苦悲鸣了。然而“雨昏青草湖边过,花落黄陵庙里啼”,反复吟咏,似又象游子征人涉足凄迷荒僻之地,聆听鹧鸪的声声哀鸣而黯然伤神。鹧鸪之声和征人之情,完全交融在一起了。这二句之妙,在于写出了鹧鸪的神韵。作者未拟其声,未绘其形,而读者似已闻其声,已睹其形,并深深感受到它的神情风韵了。对此,沈德潜赞叹地说:“咏物诗刻露不如神韵,三四语胜于‘钩辀格磔’也。诗家称郑鹧鸪以此”(《唐诗别裁》),正道出这两句诗的奥秘。

五、六两句,看来是从鹧鸪转而写人,其实句句不离鹧鸪之声,承接相当巧妙。“游子乍闻征袖湿”,是承上句“啼”字而来,“佳人才唱翠眉低”,又是因鹧鸪声而发。佳人唱的,无疑是《山鹧鸪》词,这是仿鹧鸪之声而作的凄苦之调。闺中少妇面对落花、暮雨,思念远行不归的丈夫,情思难遣,唱一曲《山鹧鸪》吧,可是才轻抒歌喉,便难以自持了。诗人选择游子闻声而泪下,佳人才唱而蹙眉两个细节,又用“乍”、“才”两个虚词加以强调,有力地烘托出鹧鸪啼声之哀怨。在诗人笔下,鹧鸪的啼鸣竟成了高楼少妇相思曲、天涯游子断肠歌了。在这里,人之哀情和鸟之哀啼,虚实相生,各臻其妙;而又互为补充,相得益彰。

最后一联:“相呼相应湘江阔,苦竹丛深日向西。”诗人笔墨更为浑成。“行不得也哥哥”声声在浩瀚的江面上回响,是群群鹧鸪在低回飞鸣呢,抑或是佳人游子一“唱”一“闻”在呼应?这是颇富想象的。“湘江阔”、“日向西”,使鹧鸪之声越发凄唳,景象也越发幽冷。那些怕冷的鹧鸪忙于在苦竹丛中寻找暖窝,然而在江边踽踽独行的游子,何时才能返回故乡呢?终篇宕出远神,言虽尽而意无穷,透出诗人那沉重的羁旅乡思之愁。清代金圣叹以为末句“深得比兴之遗”(《圣叹选批唐才子诗》),这是很有见地的。诗人紧紧把握住人和鹧鸪在感情上的联系,咏鹧鸪而重在传神韵,使人和鹧鸪融为一体,构思精妙缜密,难怪世人誉之为“警绝”了。

(徐定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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