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韩十四江东觐省

七言律诗

兵戈不见老莱衣,叹息人间万事非。我已无家寻弟妹,君今何处访庭闱。

黄牛峡静滩声转,白马江寒树影稀。此别应须各努力,故乡犹恐未同归。

评析

《四溟诗话》:

凡七言八句,起承转合,亦具四声,歌则扬之抑之,靡不尽妙。如子美《送韩十四江东省亲》诗云:“兵戈不见老莱衣,叹息人间万事非。”此如平声扬之也。“我已无家寻弟妹,君今何处访庭闱?”此如上声抑之也。“黄牛峡静滩声转,白马江寒树影稀。”此如去声扬之也,“此别应须各努力,故乡犹恐未同归。”此如入声抑之也。安得姑苏邹伦者,尊前一歌,合以金石,和以琴瑟,宛乎清庙之乐,与子按拍赏音,同饮巨觥而不辞也。

《李杜二家诗钞评林》:

刘云:此子美自谓,深悲极怨。

《唐诗选脉会通评林》:

周敬曰:起句特出不群,次联多少工致。吴山民曰:首说省觐之因悲,次因韩生出想头。三、四词婉意切,“应须”“犹恐”字相应“各努力”字,尤着意。郭正域曰:清空一气,如话。周甸曰:首句见世乱,则父子不相保。五、六言由此之江东以省觐,应“何处访方庭闱”之问。

《瀛奎律髓汇评》:

纪昀:纯以气胜而复极沉郁顿挫,不比莽莽直行。因峡“静”而闻滩声之“转”,因江“寒”而见树影之“稀”,四字上下相生,虚谷却未标出。许印芳:此评尤当。观前段,可悟炼气之法。观后段,可悟炼句之法。对结。

《义门读书记》:

“黄牛峡静滩声转”四句,一路俱有水声、树影。兵戈之后,几于孑遗,正见寻访之难。……“各”字双收“我”字、“君”字。

《杜诗详注》:

朱瀚曰:“滩声”、“树影”二句,在韩是一片归思,在杜是一片离情。气韵淋漓,满纸犹湿。

《唐宋诗醇》:

悲凉雄浑,谢肤泽而敦骨力,世人稳顺声势,当知大家此等气格。

《唐诗别裁》:

“滩声”“树影”写离情乡思,神致淋漓(“黄牛峡静”二句下)。),前半言江东觐省,后半言蜀江送别。

《读杜心解》:

猛触起乱离心绪,情文恻恻。首提“莱衣”,扣题即紧,妙在不著韩说,虚从时会领起,故三、四便好彼此夹发。偏能笔势侧注,宾主历然,使五、六单项无痕。然先言“滩转”,神则预驰,后言蜀江,袂才初判:是虽单写彼行,仍已逆兜临送,恰好双拖“此别”,就势总收回顾,神矣,化矣,笔笔凌架。

《唐七律隽》:

少陵一生不外忠、爱二字,故发而为诗,深得《三百篇》之妙。此种诗,他人鲜能及者,文笔可以修饰,性惰不可假伪也。

《杜诗镜铨》:

一气旋转,极沉郁顿挫之致。(“兵戈不见”二句下)。“转”字从“静”字看出,“稀”字从“寒”字看出,甚细(“黄牛峡静”二句下)。

《网师园唐诗笺》:

“我已”二句,从蜀送别处生情。

《闻鹤轩初盛唐近体读本》:

陈德公曰:得五、六森动,景联称作,遂成完构。

《昭昧詹言》:

一起逆入,从天半跌落,皎然所谓“气象氤氲,由深于体势”也。五、六写景平滞,而造句细。结句又兜转,如回风舞絮,与前半相应。

《岘佣说诗》:

“兵戈不见老莱衣”,是提清省觐矣。第三句“我已无家寻弟妹”,忽插入自己作衬,才是愁人对愁人,意更沈痛。五、六两句,景中含情,开展顿宕。收处“各努力”、“未同归”,又插入自己,期望亲切。是少陵送人省觐诗,他人移掇不得。

《唐诗鉴赏辞典》:

这首七律,写于唐肃宗上元二年(761)深秋,其时杜甫在成都。当时安史之乱尚未平定,史朝义逆势正炽。江东(长江下游)一带虽未遭受兵祸,但九月间江淮大饥,再加上统治者严加盘剥,于是暴动四起,饿殍塞途。此诗是诗人在成都附近的蜀州白马江畔送韩十四去江东探亲时写的,在深沉的别情中流露出蒿目时艰、忧心国难的浩茫心事。
诗发端即自不凡,苍劲中蕴有一股郁抑之气。诗人感叹古代老莱子彩衣娱亲这样的美谈,在干戈遍地的今天,已经很难找到。这就从侧面扣住题意“觐省”,并且点示出背景。第二句,诗的脉络继续沿着深沉的感慨向前发展,突破“不见老莱衣”这种天伦之情的范围,而着眼于整个时代。安史之乱使社会遭到极大破坏,开元盛世一去不复返了。诗人深感人间万事都已颠倒,到处是动乱、破坏和灾难,不由发出了声声叹息。“万事非”三字,包容着多么巨大的世上沧桑,概括了多少辛酸的人间悲剧,表现出诗人何等深厚的忧国忧民的思想感情。
三、四两句,紧承“万事非”而来,进一步点明题意。送友人探亲,不由勾起诗人对自己骨肉同胞的怀念。在动乱中,诗人与弟妹长期离散,生死未卜,岂非有家等于“无家”!这也正是“万事非”中的一例。相形之下,韩十四似乎幸运得多了。可是韩十四与父母分手年久,现在江东一带又不太平,“访庭闱”恐怕也还有一番周折。所以诗人用了一个摇曳生姿的探问句,表示对韩十四此行的关切,感情十分真挚。同时透露出际此乱世,韩十四的前途也不免有渺茫之感。这一联是前后相生的流水对,从自己的“无家寻弟妹”,引出对方的“何处访庭闱”,宾主分明,寄慨遥深,有一气流贯之妙。
韩十四终于走了。五、六两句,描写分手时诗人的遐想和怅惘。诗人伫立白马江头,目送着韩十四登船解缆,扬帆远去,逐渐消失在水光山影之间了,他还在凝想入神。韩十四走的主要是长江水路,宜昌西面的黄牛峡是必经之乘地。这时诗人的耳际似乎响起了峡下黄牛滩的流水声。水声回响不绝,韩十四坐的船也就越走越远,诗人的离情别绪,也被曲曲弯弯牵引得没完没了。一个“静”字,越发突出了滩声汩汩,如在目前。所谓以静衬动,写得实在传神。等到把离思从幻觉中拉回来,才发现自己依然站在二人分袂之地。只是江上的暮霭渐浓,一阵阵寒风吹来,砭人肌骨。稀疏的树影在水边掩映摇晃,秋意更深了。一种孤独感蓦然向诗人袭来。此二句一纵一收,堪称大家手笔。别绪随船而去,道出绵绵情意;突然收回,景象更觉怅然。此情此景,简直催人泪下。
尾联更是余音袅袅,耐人咀嚼。出句是说,分手不宜过多伤感,我们应各自努力,珍重前程。“此别”,总括前面离别的情景;“各”字,又双绾行者、留者,也起到收束全诗的作用。对句意为,虽说如此,只怕不能实现同返故乡的愿望。韩十四与杜甫可能是同乡,诗人盼望有一天能和他在故乡重逢。但是,世事茫茫难卜,这年头谁能说得准呢?诗就在这样欲尽不尽的诚挚情意中结束。“犹恐”二字,用得很好,隐隐露出诗人对未来的耽忧,与“叹息人间万事非”前后呼应,倍觉意味深长。
这是一首送别诗,但不落专写凄凄戚戚之情的窠臼。诗人笔力苍劲,伸缩自如,包容国难民忧,个人遭际,离情别绪深沉委婉,可谓送别诗中的上乘之作。
(徐竹心)

杜甫的其他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