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帝

古风

白帝城中云出门,白帝城下雨翻盆。高江急峡雷霆斗,翠(一作古)木苍藤日月昏。

戎(一作去)马不如归马逸,千家今有百家存。哀哀寡妇诛求尽,恸哭秋原何处村。

评析

《诗薮》:

崔曙“汉文皇帝有高台,此日登临曙色开”,老杜“野老篱前江岸回,柴门不正逐江开”,“白帝城中云出门,白帝城下雨翻盆”,……虽意稍疏野,亦自一种风致。

《唐诗归》:

钟云:奇景,移用不得(首句下)。谭云;此句丑,下句不然(“戎马不如”句下)。

《诗源辨体》:

子美七言律……至如“黄草峡西”、“苦忆荆州”、“白帝城中”……等篇,以歌行入律,是为大变。

《杜臆》:

前四句因骤雨而写一时难状之景,妙。二字写峡中雨后之状更新妙。然实兴起“戎马”以写乱象,非与下不相关也。

《杜诗详注》:

杜诗起句,有歌行似律诗者,如“倚江楠树草堂前,古老相传二百年”是也;有律体似歌行者,如“白帝城中云出门,白帝城下雨翻盆”是也,然起四句,一起滚出,律中带古何碍,唯五、六掉字成句,词调乃稍平耳。

《载酒园诗话又编》:

(杜甫)唯七言律,则失官流涉之后,日益精工,反不似拾遗时曲江诸作,有老人衰飒之气。在蜀时犹仅风流潇洒,夔州后更沉雄、温丽,如……写景则如“高江急峡雷霆斗,古树苍藤日月昏”……真一代冠冕。

《茧斋诗谈》:

一气喷薄,不关雕刻。拗格诗,炼到此地位也难。“惊江急峡雷霆斗,古木苍藤日月昏。”险怪夺人魄,却自文从理顺,与鬼窟中伎俩有天渊之别。

《读杜心解》:

自是率笔,结语少陵本色。

《杜诗镜铨》:

邵云:奇警之作。不曰“急江高峡”,而曰“高江急峡”,自妙于写此江此峡也。

《闻鹤轩初盛唐近体读本》:

陈德公曰:五、六反是婉笔。故作白话,不见俚率,结转痛切。此篇四句截上下如不相属者。评:起二末三字,最作异。三、四,写得奇险。徐孟芳曰:前四写雨,后四言情。妙在绝不相蒙而意仍贯。

《杜诗集评》:

吴农祥云:起横逸。三、四苍老雄杰,不易再得也。后四语稍减,然比《滟滪》作似过,彼拙中之拙,此拙中带工也。

《历代诗法》:

前四句写雨景凌壮,后四句写离绪惨凄。

《昭昧詹言》:

树谓:此所谓意度盘薄,深于作用,力全而不苦涩,气足而不怒张。他人无其志事者学之,则成客气,是不可强也。《暮归》首结二句亦然。

《唐诗鉴赏辞典》:

这是一首拗体律诗,作于唐代宗大历元年(766)杜甫寓居夔州期间。它打破了固有的格律,以古调或民歌风格掺入律诗,形成奇崛奥峭的风格。

诗的首联即用民歌的复沓句法来写峡江云雨翻腾的奇险景象。登上白帝城楼,只觉云气翻滚,从城门中腾涌而出,此极言山城之高峻。往下看,“城下”大雨倾盆,使人觉得城还在云雨的上头,再次衬出城高。这两句用俗语入诗,再加上音节奇崛,不合一般律诗的平仄,读来颇为拗拙,但也因而有一种劲健的气骨。

下一联承“雨翻盆”而来,具体描写雨景。而且一反上一联的拗拙,写得非常工巧。首先是成功地运用当句对,使形象凝炼而集中。“高江”对“急峡”,“古木”对“苍藤”,对偶工稳,铢两悉称;“雷霆”和“日月”各指一物(“日月”为偏义复词,即指日),上下相对。这样,两句中集中了六个形象,一个接一个奔凑到诗人笔下,真有急管繁弦之势,有声有色地传达了雨势的急骤。“高江”,指长江此段地势之高,藏“江水顺势而下”意;“急峡”,说两山夹水,致峡中水流至急,加以翻盆暴雨,江水猛涨,水势益急,竟使人如闻雷霆一般。从音节上言,这两句平仄完全合律,与上联一拙一工,而有跌宕错落之美。如此写法,后人极为赞赏,宋人范温说:“老杜诗,凡一篇皆工拙相半,古人文章类如此。皆拙固无取,使其皆工,则峭急无古气。”(《潜溪诗眼》)

这两联先以云雨寄兴,暗写时代的动乱,实际是为展现后面那个腥风血雨中的社会面貌造势、作铺垫。

后半首境界陡变,由紧张激烈化为阴惨凄冷。雷声渐远,雨帘已疏,诗人眼前出现了一片雨后萧条的原野。颈联即是写所见:荒原上闲遛着的“归马”和横遭洗劫后的村庄。这里一个“逸”字值得注意。眼前之马逸则逸矣,看来是无主之马。虽然不必拉车耕地了,其命运难道不可悲吗?十室九空的荒村,那更是怵目惊心了。这一联又运用了当句对,但形式与上联不同,即是将包含相同词素的词语置于句子的前后部分,形成一种纡徐回复、一唱三叹的语调,传达出诗人无穷的感喟和叹息,这和上面急骤的调子形成鲜明对照。

景色惨淡,满目凋敝,那人民生活如何呢?这就逼出尾联碎人肝肠的哀诉。它以典型的悲剧形象,控诉了黑暗现实。孤苦无依的寡妇,终日哀伤,有着多少忧愁和痛苦啊!她的丈夫或许就是死于战乱,然而官府对她家也并不放过,搜刮尽净,那么其他人可想而知。最后写荒原中传来阵阵哭声,在收获的秋季尚且如此,其苦况可以想见。“何处村”是说辨不清哪个村庄有人在哭,造成一种苍茫的悲剧气氛,实际是说无处没有哭声。

本诗在意境上的参差变化很值得注意。首先是前后境界的转换,好象乐队在金鼓齐鸣之后奏出了如泣如诉的缕缕哀音;又好象电影在风狂雨暴的场景后,接着出现了一幅满目疮痍的秋原荒村图。这一转换,展现了经过安史之乱后唐代社会的缩影。其次是上下联,甚至一联之内都有变化。如颔联写雨景两句色彩即不同,出句如千军万马,而对句则阻惨凄冷,为转入下面的意境作了铺垫。这种多层次的变化使意境更为丰富,跌宕多姿而不流于平板。王世贞在《艺苑卮言》中指出的“前疏者后必密,半阔者半必细,一实者一必虚”,或“一开则一阖,一扬则一抑,一象则一意,无偏用者”,就是这个道理。

(黄宝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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