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中八仙歌

古风

知章①骑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汝阳②三斗始朝天。

道逢曲车口流涎,恨不移封向酒泉。左相③日兴费万钱。

饮如长鲸吸百川,衔杯乐圣称世贤。宗之④潇洒美少年。

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苏晋⑤长斋绣佛前,醉中往往爱逃禅。

李白一斗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

张旭三杯草圣传。脱帽露顶王公前,挥毫落纸如云烟。

焦遂⑥五斗方卓然,高谈雄辨惊四筵。

评析

《竹庄诗话》:

见开元太平人物之盛。

《松江诗话》:

子美《八仙歌》押两“船”字,在歌行则可,他不可为法。

《唐诗品汇》:

蔡绦《西清诗话》云:此歌重叠用韵,古无其体。尝质之叔父元度云:此歌分八篇,人人各异,虽重押韵,无害。亦《三百篇》分章之意也。

《唐诗广选》:

刘会孟曰:(诗分)八篇,近之。吾意复如题画,人自一二语,集之成歌。又曰:不伦不理,各极其醉题,古无此体,无此妙。

《汇编唐诗十集》:

《柏梁诗》,人各说一句;《八仙歌》,人各记一章。特变其体耳,重韵何害!

《唐诗援》:

蔡元度谓此歌分篇人人各异,虽重押韵无害,予谓此是老杜创体,参差历落,不衫不履,各极其致,彼以重韵病之,浅矣。

《四溟诗话》:

少陵《哀江头》、《哀王孙》作法最古,然琢削靡砻,力尽此矣。《饮中八仙》,格力趄拔,庶足当之。

《唐诗解》:

……其他若崔之貌、苏之禅、李之诗、张旭之草圣、焦遂之问皆任其性直,逞其才俊,托于酒以自见者。藉令八人而当圣世,未必不为元恺之伦,今皆流落不偶。知章则以辅太子而见疏,适之则以忤权相而被斥,青莲则以触力士而放弃,其五人亦皆厌世之浊而托于酒,故子美咏之,有废中权之义云。

《诗源辨体》:

子美《饮中八仙歌》中多一韵二用,有至三用者,读之了不自觉。少时熟记,亦不见其错综之妙。或谓“此歌无首无尾,当作八章。”然体虽八章,文气只似一篇,此亦歌行之变,但语未入元和耳。至“焦遂”二句,如《同谷》第七歌,声气俱尽。

《唐诗选脉会通评林》:

蒋一梅曰:一篇凡八章”、是传神写照语,得趣欲飞。陆时雍曰:创格既高,描神复妙。周珽曰:翠盘之舞,龙律之跃,鹅笼之书生,取盒之红线,合而为八仙之歌。开天落地异品。

《杜臆》:

此创格,前无所因,后人不能学。描写八公都带仙气,而或二句、三句、四句,如云在晴空,卷舒自如,亦诗中之仙也。

《唐诗快》:

八人中惟太白有谪仙之号,余七人皆未尝仙也,然因其自号“酒中八仙”,少陵遂从而仙之。至今读其诗,不但飘飘有仙气,亦且拂拂有酒气。

《放胆诗》:

此诗有二“眠”字,二“天”字”,二“船”字,三“前”字。乃自为八章,非故作重韵也。此系创格,古未见其体,后人亦不能学。

《而庵说唐诗》:

作古诗必有解数。兹将八人截然分开,竟作八解,一解中或二语,或三语,或四语,参差不恒,诗中传记手。亦乐府之支流也。又:知章起,焦遂终,汝阳称封,李适之称爵,皆不苛。

《茧斋诗谈》:

一路如连山断岭,似接不接,似闪不闪,极行文之乐事。用《史记》合传例为歌行,须有大力为根。至于错综剪裁,又乘一时笔势兴会得之,此有法而无法者也。此等诗以笔健为贵、清则劲而上腾,若加重色雕刻,便累坠不能高举矣。

《唐宋诗醇》:

李因笃曰:无首无尾,章法突兀妙是,叙述不涉议论,而八人身分自见,风雅中司马太史也。

《唐诗别裁》:

前不用起,后不用收,中间参差历落,似八章,乃似一章,格法古未曾有。每人各赠几语,故有重韵而不妨碍。

《读杜心解》:

此格亦从季札观乐、羊欣论书,及诗之《柏梁台》体化出。其写各人醉趣,语亦不浪下。

《石洲诗话·渔洋评杜摘记》:

“无首无尾,章法突兀,然非杜之至者。”按:此亦西樵评也。……皆谬之甚者。

《杜诗镜铨》:

四句独详。八人以此人为主也(“李白一斗”句下)。独以一不醉客作结(“焦遂五斗”句下)。入李子德云:似颂似赞,只一、二语可得其人生平。

《唐诗鉴赏辞典》:

《饮中八仙歌》是一首别具一格,富有特色的“肖像诗”。八个酒仙是同时代的人,又都在长安生活过,在嗜酒、豪放、旷达这些方面彼此相似。诗人以洗炼的语言,人物速写的笔法,将他们写进一首诗里,构成一幅栩栩如生的群像图。
八仙中首先出现的是贺知章。他是其中资格最老、年事最高的一个。在长安,他曾“解金龟换酒为乐”(李白《对酒忆贺监序》)。诗中说他喝醉酒后,骑马的姿态就象乘船那样摇来晃去,醉眼朦胧,眼花缭乱,跌进井里竟会在井里熟睡不醒。相传“阮咸尝醉,骑马倾欹,人曰:‘个老子如乘船游波浪中’”(明王嗣奭《杜臆》卷一)。杜甫活用这一典故,用夸张手法描摹贺知章酒后骑马的醉态与醉意,弥漫着一种谐谑滑稽与欢快的情调,维妙维肖地表现了他旷达纵逸的性格特征。
其次出现的人物是汝阳王李琎。他是唐玄宗的侄子,宠极一时,所谓“主恩视遇频”,“倍比骨肉亲”(杜甫《赠太子太师汝阳郡王琎》),因此,他敢于饮酒三斗才上朝拜见天子。他的嗜酒心理也与众不同,路上看到车(即酒车)竟然流起口水来,恨不得要把自己的封地迁到酒泉(今属甘肃)去。相传那里“城下有金泉,泉味如酒,故名酒泉”(见《三秦记》)。唐代,皇亲国戚,贵族勋臣有资格袭领封地,因此,八人中只有李琎才会勾起“移封”的念头,其他人是不会这样想入非非的。诗人就抓着李琎出身皇族这一特点,细腻地描摹他的享乐心理与醉态,下笔真实而有分寸。
接着出现的是李琎之。他于天宝元年,代牛仙客为左丞相,雅好宾客,夜则燕赏,饮酒日费万钱,豪饮的酒量有如鲸鱼吞吐百川之水,一语点出他的豪华奢侈。然而好景不长,开宝五载适之为李林甫排挤,罢相后,在家与亲友会饮,虽酒兴未减,却不免牢骚满腹,赋诗道:“避贤初罢相,乐圣且衔杯,为问门前客,今朝几个来?”(《旧唐书·李琎之传》)“衔杯乐圣称避贤”即化用李琎之诗句。“乐圣”即喜喝清酒,“避贤”,即不喝浊酒。结合他罢相的事实看,“避贤”语意双关,有讽刺李林甫的意味。这里抓住权位的得失这一个重要方面刻画人物性格,精心描绘李琎之的肖像,含有深刻的政治内容,很耐人寻味。
三个显贵人物展现后,跟着出现的是两个潇洒的名士崔宗之和苏晋。崔宗之,是一个倜傥洒脱,少年英俊的风流人物。他豪饮时,高举酒杯,用白眼仰望青天,睥睨一切,旁若无人。喝醉后,宛如玉树迎风摇曳,不能自持。杜甫用“玉树临风”形容宗之的俊美丰姿和潇洒醉态,很有韵味。接着写苏晋。司马迁写《史记》擅长以矛盾冲突的情节来表现人物的思想性格。杜甫也善于抓住矛盾的行为描写人物的性格特征。苏晋一面耽禅,长期斋戒,一面又嗜饮,经常醉酒,处于“斋”与“醉”的矛盾斗争中,但结果往往是“酒”战胜“佛”,所以他就只好“醉中爱逃禅”了。短短两句诗,幽默地表现了苏晋嗜酒而得意忘形,放纵而无所顾忌的性格特点。
以上五个次要人物展现后,中心人物隆重出场了。
诗酒同李白结了不解之缘,李白自己也说过“百年三万六千日,一日须倾三百杯”(《襄阳歌》),“兴酣落笔摇五岳”(《江上吟》)。杜甫描写李白的几句诗,浮雕般地突出了李白的嗜好和诗才。李白嗜酒,醉中往往在“长安市上酒家眠”,习以为常,不足为奇。“天子呼来不上船”这一句,顿时使李白的形象变得高大奇伟了。李白醉后,更加豪气纵横,狂放不羁,即使天子召见,也不是那么毕恭毕敬,诚惶诚恐,而是自豪地大声呼喊:“臣是酒中仙!”强烈地表现出李白不畏权贵的性格。“天子呼来不上船”,虽未必是事实,却非常符合李白的思想性格,因而具有高度的艺术真实性和强烈的艺术感染力。杜甫是李白的知友,他把握李白思想性格的本质方面并加以浪漫主义的夸张,将李白塑造成这样一个桀骜不驯,豪放纵逸,傲视封建王侯的艺术形象。这肖像,神采奕奕,形神兼备,焕发着美的理想光辉,令人难忘。这正是千百年来人民所喜爱的富有浪漫色彩的李白形象。
另一个和李白比肩出现的重要人物是张旭。他“善草书,好酒,每醉后,号呼狂走,索笔挥洒,变化无穷,若有神助”(《杜臆》卷一)。当时人称“草圣”。张旭三杯酒醉后,豪情奔放,绝妙的草书就会从他笔下流出。他无视权贵的威严,在显赫的王公大人面前,脱下帽子,露出头顶,奋笔疾书,自由挥洒,笔走龙蛇,字迹如云烟般舒卷自如。“脱帽露顶王公前”,这是何等的倨傲不恭,不拘礼仪!它酣畅地表现了张旭狂放不羁,傲世独立的性格特征。
歌中殿后的人物是焦遂。袁郊在《甘泽谣》中称焦遂为布衣,可见他是个平民。焦遂喝酒五斗后方有醉意,那时他更显得神情卓异,高谈阔论,滔滔不绝,惊动了席间在座的人。诗里刻画焦遂的性格特征,集中在渲染他的卓越见识和论辩口才,用笔精确、谨严。
《八仙歌》的情调幽默谐谑,色彩明丽,旋律轻快,情绪欢乐。在音韵上,一韵到底,一气呵成,是一首严密完整的歌行。在结构上,每个人物自成一章,八个人物主次分明,每个人物的性格特点,同中有异,异中有同,多样而又统一,构成一个整体,彼此衬托映照,有如一座群体圆雕,艺术上确有独创性。正如王嗣奭所说:“此创格,前无所因。”它在古典诗歌中确是别开生面之作。
(何国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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